“我們馮家的女兒,從出生那天起,就會背上一個莫名其妙的詛咒。
“在我們同一輩的女孩子們中,必定有一個會在二十四歲的時候克死丈夫。
“這也是為什么,我們家的女兒起名要么避開當(dāng)時的字輩,要么就是單字——這都是因為不想讓外人算著輩分。”
昏暗的燈火下,老人的聲音既慈愛,又緩慢。
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俯坐在她的身旁,躺在老人的懷中玩著頭發(fā)。
“要是那個女孩一直不成婚呢?”
“那在二十四歲的時候,死的就是她自己了?!崩先溯p聲答道。
少女嘆了口氣,“……那藏了輩分又有什么用,人總還是要死的呀?!?p> 老人咯咯地笑了起來,“馮家有那么多的女兒,又不是每一個都會克夫。再說了……咱們家嫁女給的嫁妝,不要說是在洛都,就是放去從前的長安城,都找不出第二戶人家來?!?p> 那少女的喉嚨略略動了一下。
老人笑了笑,“你的祖父、我的大哥,生前身居黃門侍郎一職,雖然官居四品,但圣上加授‘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其顯赫一時無兩……”
少女皺起眉頭,起哄般地抱起了老人,“姑婆又說這些我聽不懂的話了,什么侍郎、章事……是很不得了的官嗎?”
“就是宰相呀?!崩先诵χ忉尩?,“我大周,凡是參與政務(wù)并加‘同中書門下三品’或‘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官員,都是不擔(dān)宰相之名,卻有宰相之實的人物。”
少女再次愣了一下。
老人的眉毛抬了抬,“若不是因為你們可能背著詛咒,需要一個首嫁的丈夫來沖了這晦氣,某些人家哪里有機會和我們攀上姻親……他們可不在乎你們克不克夫,克了更好——這樣便不用和離,一生一世都能抱住我們馮家了?!?p> 少女一個轱轆坐了起來。
“我聽說,我們這一輩,就剩我和阿姐還沒有過二十四了,對嗎?”
老人點了點頭。
“同輩的其他姐妹,都已經(jīng)成婚了?”少女又問道。
老人再次點了點頭。
少女有些沮喪地嘆了口氣,“所以不是阿姐克我的準姐夫,就是我克我將來的丈夫了……”
老人努了努嘴角,“這有什么,天底下男人那么多,死了一個也可以再找,到時候你們倆身上的詛咒破了,來求娶的人只會更多呢?!?p> “我不,”少女認真道,“我只嫁我喜歡的人,我可舍不得他死?!?p> “那好辦啊,”老人眨了眨眼睛,“你心悅哪家的公子了,就來和姑婆說,姑婆先去和他們家把親事說定了,把人留著……等你過了二十四再嫁嘛?!?p> “可我要沒成婚……一過二十四不就死了嗎?”
老人又笑起來,“傻孩子,我們馮家的姑娘,都是要嫁兩回的呀。”
少女皺起了眉一時沒有聽懂,但很快就恍然大悟——姑婆的意思很簡單,如果背著詛咒的人不是她,過了二十四當(dāng)場和離就好了;萬一背著詛咒的人真是她,那就先克死那個結(jié)了暗親的便宜丈夫,再嫁給心上人。
女孩子頓時嚴肅起來,“不不不,我不會做這種事的,姑婆,這個詛咒真要是落在了我身上,我就快快活活地活幾年,然后再利利索索地走,才不要拿其他什么無辜者的性命來給我續(xù)命?!?p> 老人也不惱,她輕輕撫摸女孩子的額發(fā),笑著嘆了一聲,“……我們小七,真是好孩子?!?p> 馮小七又重新躺下靠在老人的懷里。
“那姑婆,那位首輔大人知道這些事嗎?”
“知道啊。”姑婆低聲道,“這種事不用我們說,整個大周早就傳遍了?!?p> “可他不也是朝廷里的大官嗎?未必是在貪姐姐的嫁妝吧……阿姐今年都二十了,要是不走運,這位首輔大人豈不是沒幾年活頭了?”
“那就要問他自己了,”老人笑著道,“下聘禮的時候,念他這樣心誠,我們可是什么都給他交代明白了?!?p> “……可他還是想娶姐姐?”
老人點了點頭。
馮小七喃喃,“這真是一片真心。”
老人仍是像先前一樣笑著,低聲道,“如果明擺著的虧本生意,有人還是一門心思要做……那也有可能是想貪圖更多?!?p> “誒……”女孩子愣了一下,“可他能貪什么呢?”
老人的眼睛因為笑而瞇成了一條線,她沒有回答,而是慢慢望向窗外,外頭濃重的黑夜正在慢慢轉(zhuǎn)向淺藍。
“吉時快到了,再去送送你阿姐吧?!崩先思亦?,她望向少女,“我們今日的談話,小七不可與馮家的外人談起,明白嗎?”
“嗯,我明白?!?p> “立誓吧。”老人輕輕握住了女孩子的手腕。
女孩子有些意外,但也順從地將另一只手覆在老人干枯的手背上。
一道青藍色的光瞬息流過她們的指尖。
……
在馮小七的印象里,姐姐馮嫣確實有些特別。
她們倆都是被父母非常看重的女兒,只是阿姐并不經(jīng)常出門——馮嫣住在馮家庭院西北角的一間閣樓上,一待就是二十年,除了平日里的內(nèi)廷召見,她幾乎從不在外頭露面。
在幾年前來到這個陌生的時空之后,馮小七一直很喜歡去姐姐的閣樓,姐姐總是獨自待在那里,有時在看書,有時在雕刻,更多的時候是沉默地望著窗外出神。
未曾想,如今姐姐一出門,這雙腳就直接從娘家的門邁去了夫家的門里——只能說這就是封建社會女性的標準人生路徑吧。
不過,馮嫣雖然寡言少語,但卻是個溫柔的人。
“阿姐!”
馮小七踏進了閣樓,卻突然本能地感到有些不大對勁——腳下的地板不知何時已經(jīng)變得像流沙一樣綿軟。
未等馮小七反應(yīng)過來,她的小腿已經(jīng)完全陷落其中,而身體也隨之失去了平衡。
流動的木板之下,似乎有無形的力要將她拉入其中。
馮小七想要尖叫,卻發(fā)現(xiàn)自己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某種難以言說的恐懼扼住了她的心魄——
直到一雙手忽然挽住了她的臂膀。
“小七在這里做什么呢?”
熟悉的聲音傳來。
馮小七抬起頭,見姐姐馮嫣正站在自己跟前,面帶關(guān)切。
二十歲的馮嫣即將嫁作新婦,梳妝的流程從昨日凌晨就開始了,仆婦們小心打理了整整一夜,以至于馮小七此刻幾乎有些認不出眼前的美人。
女子美貌固然賞心悅目,但有時也容易驚起人的哀愁。
總是與世無爭的姐姐是至柔至美的,像微笑的人偶,讓人想起三四月的春月夜。
為什么文人墨客總是愛用花來形容美人?
除了美麗本身,大概還有花的嬌柔和易折吧。
“小七?”馮嫣又喚了一聲。
馮小七這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跪在地上,她連忙拍拍膝蓋站起來。
望著盛裝的姐姐,她有些尷尬地給自己辯解道,“都是因為阿姐太美了,我都看呆了!”
馮小七低下頭,只見腳下的地板還是好端端的,她又踩了幾腳——地面?zhèn)鱽戆畎畎畹暮駥嵒仨憽?p> 是幻覺嗎,還是……
“更深露重的,還愣在那里做什么,快進來吧?!瘪T嫣溫聲說道。
她左手和右手扶著妹妹的兩肩,慢慢往里走。
轉(zhuǎn)身的時候,馮嫣的目光望向了院子里的老槐樹。
“下次再捉弄小七……”馮嫣唇齒微動,無聲開口,“我·燒·了·你·哦——”
外頭老槐樹的枝葉突然抖動起來。
“誒,”馮小七有些奇怪地回過頭,望向院子里,“外頭什么聲音?”
馮嫣的臉上浮起微笑,“是風(fēng)?!?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