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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長在打工經(jīng)歷,我是從別人那里聽來的,卻很能感受。起初我不敢相信花長在這年紀竟也出去打工過,聽過后才知,自己事情在他這里或許根本不算什么。
大學我考上的專業(yè)是化工,等到畢業(yè)了,國家卻不再給本科和大專分配工作。父親嘟囔多年,上大學是我唯一出路,終究成為泡影。鐵飯碗沒了,只能自己找飯碗。還好,畢業(yè)時,輾輾轉(zhuǎn)轉(zhuǎn)還我是在某市某化工廠找到了份工作。
那天我背著鋪蓋,在汽車站擠在同樣背鋪蓋卷農(nóng)民工中,忽然有種錯覺,自己跟他們沒有什么不同,都是打工的,自己不過是新時代打工的。后來這感覺越發(fā)真切了。那天跟我到化工廠報到新員工一共有五個,三個來自另所學校,我和另外伙計一個學校,不過那伙計我們化工學院其他專業(yè)的,我們倆平時沒見過彼此。不過,能在陌生城市遇到校友也是很親切的了。中午吃飯時,我們倆坐一塊,他們仨在另個餐桌上。他們仨看起來很活潑,時不時跟旁邊老員工說著什么。我和校友都是來自農(nóng)村的,自然老老實實吃飯。后來領(lǐng)導領(lǐng)著我們介紹工廠和各個崗位,然后又征集去哪個工段實習志愿。我和校友也不知哪個崗位好,商量著就報了同一個工段。
念工段分配名單時,那三個都念過了,三個不同工段,到了我和校友這,領(lǐng)導打量了我們倆,念了校友名字,他被分到報名的工段,然后那有些胖胖領(lǐng)導停頓了下,笑著,和藹可親笑著,跟我說,小王啊,是這樣,本來你們是大學生,應盡量滿足你們要求,可現(xiàn)下脫硫工段缺人厲害,你可不可以暫時調(diào)到脫硫工段,放心,回頭來了新人,你要不愿在那,我們再給你調(diào)回來?我看領(lǐng)導都發(fā)話了,怎能不替領(lǐng)導分憂,便欣然答應了。領(lǐng)導很高興,拍著我肩膀直說,好樣的,能干大事,好好干看好我等。于是我被分到脫硫工段。
我到了班上,他們就給我指派了個師父。師父是個漫長臉,一臉褶子,看起來三十歲冒頭,顴骨上還有拇指大小紅色胎記老員工。師父熱情地跟我寒暄,過后,他就說,我們脫硫工段是全廠最累最難干工段,氣味大太,嗆人。他又問我哪學校畢業(yè),怎么來到這工廠,是分配來的嗎?我就說公司去我們學校招生,報了名,通過面試過來的。他看著我哦了聲,意味深長樣子。當時我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兄弟,他又說,你肯定沒給領(lǐng)導點好處吧,要不然他們是不會把我分到脫硫工段的,還說,先干兩天試試吧,實在不行,提前想辦法,千萬別不死不活耗在這……我聽著有些驚訝,心想,不能吧,那三位都是新來的,也沒見他們給領(lǐng)導好處,就說校友,這兩天基本會會都跟我在一塊,他肯定沒給,怎么沒分到這工段?領(lǐng)導不也說了嗎,現(xiàn)下我們工段缺人,我只是臨時頂崗。分個工段難道還要這么多道道,出身農(nóng)村的我又驚訝又迷惑。
三天過后,我正式跟師父開始了實習生涯。胎記師父領(lǐng)我在工段到處轉(zhuǎn),給我大體講解崗位知識,我聽得懵懵懂懂,理論知識到底跟實際差太多,看著那些橫七豎八管道,頭有些暈有些大,心里也發(fā)怵。等到干活時,我才知道師父為何說我們工段是最難干的。脫下來的硫化物,味道實在太嗆人了,又易堵塞管道,一旦堵住了,就要上人捅管道,又臟又累,胳膊常常累得抽筋,下了班全身都洗過了,還有硫化物味道,吃飯都惡心。我聽別人說起花長在在石灰窯工作經(jīng)歷,更能感受了,聽到硫字,鼻頭就已發(fā)酸,鼻腔已不自覺流下酸水。師父以為我這大學生干不了三天就會走人,可是他想錯了。我干下來了。無論多臟多累,我還是咬牙撐下來了。我當然能干下來,從農(nóng)村出來,這工作也是應聘好幾個工廠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每每不想干時,就不斷告訴自己,要吃苦耐勞,這點苦都吃不了還能干什么。只是到夜深人靜睡不著時,我又忍不住想,難道上大專就是為了干這沒學歷都能干的工作的嗎?我們整個工段,除卻我是大專,學歷最高的是班長,高中生,而胎記師父閃爍其詞,聽別人說好像是初中肄業(yè)。上學是我唯一出路,這句話好像越發(fā)戲謔了。
新員工來了一批又一批,都分到其他崗位了,那領(lǐng)導也沒重新給我調(diào)崗。后來有段時間,我實在不想在脫硫待下去了,忐忑地敲開了那胖領(lǐng)導的門,領(lǐng)導還是笑靨如初,說再堅持堅持,等下批來了,肯定給我調(diào),說年輕人在底下歷練歷練也不是壞事,要不然以后當了領(lǐng)導如何服眾,還說同批來的人中最是看好我,要不然他們怎么現(xiàn)在還是普通員工,我卻是主操了,工資都比他們每月多二十塊錢,下一步就能干班長了,真想調(diào)崗位也沒問題,只是調(diào)到別的崗位只能從普通員工干起……那意思我要調(diào)崗位簡直是辜負領(lǐng)導期望,辜負黨中央栽培,一套“組合拳”下來,最后我還是按照領(lǐng)導吩咐的,回去“再考慮考慮”了。
當初我都堅持下來了,現(xiàn)在卻不想待了,實在是因為發(fā)現(xiàn)在脫硫又臟又累又嗆的活,還并不是最苦最難的。
等我在脫硫工段待了一個星期后,原本那熱情和藹師父,似乎突然就變了,變得異常嚴厲,整天沒個好臉色,動不動就發(fā)脾氣。比如我第一次跟他巡檢,他指著那壓力表告訴我說,平時基本不看,直接寫個數(shù)就成,因為每次都差不多,然后就讓我去看看那表壓力。我爬到上面,大體看了眼,就告訴他是零點三。多少?!他突然怒吼,嚇了我一跳,又親自爬上來,指著那塊壓力表說,你睜大眼睛看看,這是零點三還是多少,明明是零點三點一,零點三點一,怎么看的?連個壓力表也不會看,那么馬馬虎虎,真不知道大專是怎么上的……他手指就差指著我頭皮了,吐沫橫飛,劈頭蓋臉罵得我體無完膚。他領(lǐng)我巡檢了兩次,然后就指著我又說,事不過三,以后不帶我了,自己去。工段很大,很多地方都還沒摸清,但我還是咬牙,自己去了。原本我聽說,他們到新崗位都請了師父吃飯,現(xiàn)在兜里卻沒錢,合計著發(fā)了實習工資也請師父吃飯??此蝗蛔兞四槪揖痛蛳顺燥埬铑^。后來他對我更苛刻了,稍有不如意,動輒就破口大兇,比如會不會拖地,干嘛用掃帚掃,不會直接拖?但凡我以為原本可以好好說的,在他那就是雷霆之怒。不用說,原本到他巡檢了,他就讓我去,原本是他干活了,也讓我去。不管他脾氣好不好,到底是師父,起初我都去了??伤€美其名曰,對我說,年輕人吃虧是福,或,這是對我好,巴拉巴拉。我到脫硫后,原本排好值日的掃地拖地換水,都漸漸變成了我的了。后來師父越發(fā)看我不順眼,已從工作轉(zhuǎn)移到全方位,比如他說我怎么說話那么土,不會用普通話說?可他說這話時卻操著像外國口音的本地話。他說我忒不會打扮自己,太不時髦了,年紀輕輕的……這些我都忍了,畢竟人家是師父也教了我很多書本都學不到東西??捎刑欤覀児ざ瓮虏僮魇д`,中控臺看不到容器壓力了,別人已撤出去了,師父卻聯(lián)系在外面的我,過去確認情況,當時我才去不久,不懂,大咧咧就去了,后來才知道自己在鬼門關(guān)上走了一遭,萬幸當時壓力沒有超出爆炸極限。那次我真生氣了,忍了又忍,最后還是忍了下來。起初師父突然對我變臉,我以為是自己還沒請他吃飯緣故,可后來發(fā)現(xiàn),師父不止對我脾氣暴,對別人脾氣也大,整個工段的人沒人敢惹這個本地刺頭,就連我們班長都讓他三分,似乎只是脾氣差;再后來我就又發(fā)現(xiàn),他發(fā)脾氣也是針對人的,比如他對領(lǐng)導絕對是和藹可親,時間長了就知道,每次發(fā)火他看似理由充足,背后往往都另有目的,看似脾氣奴隸,實則有的放矢。所以,直到后來,很后的后來,我才明白他為何這樣對我,實非看不順眼那樣簡單,也才明白他當初為何問我是怎么來的。
最可怕的還不是受師父欺負。我們工段人數(shù)雖不多,只有六個人,可也分幫派的。班長和師父是一派,準確說,是師父跟班長一派;另外還有個跟師父年紀差不多的,但皮膚白凈的中年人是一派,他和師父有嫌隙,跟班長關(guān)系也不好,平時很少說話。那人徒弟,卻跟兩邊關(guān)系都很好,是個馬屁精,大拍班長和師父馬屁,又跟自己師父眉來眼去。還有個年輕人,話也不多說,每天干完自己活就跑到安靜地方看自己書,似乎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也可以說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當我摸清這些后,當然明白站隊重要性,可自己不想站到師父和班長那邊,也不想站到那皮膚白凈話不多但媚眼之間又泛著輕蔑為人很精明的那邊。我也想像看書那同事那般,獨善其身,干好自己活,哪邊都不參與。下了班,師父和班長叫我去喝酒,我都借故退掉了,那皮膚白凈的叫我去打乒乓球,說自己不會。我不想跟自己不喜歡的人在一塊,另外自己生活在貧困里,聽說喝頓酒要花掉那么多飯錢,禁不住搖頭,有那錢給妹妹攢著買個輪椅豈不好??晌覜]能像那哥們那樣跳出三界外,兩邊都不參與結(jié)果是,兩邊都受氣。師父挑我錯時,班長附帶兩句,馬屁精更是緊隨其后。他們說這說那,說讀書無用等等等等。人倒著誰都會踹兩腳。后來我才知道,那哥們能風輕云淡,也是有原因的,原來他是師父表弟……
在這樣環(huán)境里,我心情一天糟比一天,只覺真干不下去了,否則自己就要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