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日里,法國梧桐從繁茂的春草間撥地而起,篩下細(xì)碎的光影,輕輕將停靠在柏油路的越野車鍍上一層剔透的啞光。蔣懷南半支著胳膊,掐著一根煙,抵在車框上,淡淡的望著那扇雕花的巴洛克大門。
副官說:“督軍,要不我上去催一催?”蔣懷南嘴唇翕動,還未說話,那扇門便“吱呀”一聲打開了。
顧綺羅一身簡單的白色襯衫和中裙,腳下踩著布鞋,露出短短的白襪,看上去格外乖巧。她光潔的脖頸上掛著寸長的帶子,懸著一只暗黃的相機。
“抱歉抱歉,我來晚啦。主要是出了點意外?!彼妇蔚耐铝送律啵M車中,把相機塞入蔣懷南手中,嘴里咬著一根皮圈兒,三下兩下就扎了束馬尾,“這鏡頭真不好弄,我方才差點就折騰壞了?!?p> 蔣懷南看了一眼:“這是德國蔡司的牌子,好東西,怎么到你手里就容易壞?”
她輕哼,把相機拿了回去,抱在胸前,笑瞇瞇道:“四少,你當(dāng)初可沒說不許我?guī)鄼C,我跟著你拍點照片,不過分吧?”
前面的司機真是嚇出一身冷汗,這顧小姐,當(dāng)真是他見過最膽大包天的了……
“你算盤打得不錯。”綏寧那兒亂,不安分,孫成毅手底下警戒森嚴(yán),最忌諱這些,想拍照片?怕是剛“咔嚓”一聲,腦袋也跟著“咔嚓”了。
蔣懷南一擰,拔了她的鏡頭:“沒收?!?p> 顧綺羅愕然:“你……你怎么這么粗魯!要是弄壞了怎么辦?”她痛心的望著光禿禿的相機,“這是報社的東西,又不是我自己的?!?p> “顧小姐,您放心?!备睂⑿φf,“督軍年輕的時候也喜歡倒騰這些,經(jīng)手了不少,熟稔得很呢,不會壞的?!?p> “真沒看出來還有這么雅致的一面……”她小聲嘟囔著,怎么也把軍裝森嚴(yán)的蔣懷南,和手捧相機四處云游的樣子聯(lián)系不起來。
綏寧在晉冀交接往西,多山路,饒是司機握緊了轉(zhuǎn)向舵,車身也不免顛簸。顧綺羅只覺自己像是陷一塊海綿里,沒翻來覆去的擠壓著,臉色煞白。
“停車?!笔Y懷南忽道,“休息會兒?!?p> 司機找了塊兒空地停了,恰好在樹蔭下。顧綺羅忙推門跌跌撞撞的靠在樹上,胃里泛酸,她頭暈眼花,只能干嘔。半晌,面前多了一只水囊:“漱漱口。”
“謝謝。”她接過去,匆匆灌了幾口。蔣懷南的指骨修長,指腹覆著一層薄繭,她只碰了一下,便捏住了水囊。
耳畔的鳥雀聲漸漸遠(yuǎn)了,頭頂?shù)臉淙~被春風(fēng)吹得撲簌簌的,幾片綠葉落下來。蔣懷南順手拂了去:“孫成毅不喜歡照相?!?p> 她咽下水,這才反應(yīng)過來,他是在解釋之前的舉動:“我……我可以偷偷拍。”
“孫成毅身邊都是警衛(wèi),你還想偷拍,你那玩意兒根本就帶不進去。”蔣懷南說,“你真想拍他?”
“他是傳奇人物?!?p> 蔣懷南道:“那你可知,孫成毅有個缺點。”
顧綺羅想了一遍,說:“我就知道孫成毅近幾年總找那些什么大師做法事,說是想改自己宅子的風(fēng)水,好保一輩子的福報。前幾日報上還登了,說他要重建祖宅,花重金請了大師呢?!?p> 這世間哪有什么福報因果?蔣懷南是不信這些的,他低低一笑:“你就不覺得,孫成毅有點迷信?”
陡然瞧見她那清澈的眸底染了訝然,他道。
“斂死者為左衽。而相片里,右衽照之則為左衽。孫成毅出身鄉(xiāng)土,講究習(xí)俗,穿的衣服也大多是舊式的長袍馬褂,交領(lǐng)右衽,他自然不喜歡照相?!?p> 顧綺羅終于豁然開朗:“孫成毅在意的,只是不吉利,若是我能說服他,是否就能讓他答應(yīng)拍照了?”
“這就看你的本事了?!?p> “的確嘛,你就看著我的本事吧?!彼澚搜郏讲诺奶撊跻粧叨?。
這離綏寧還有幾里地,歇息了一會兒,蔣懷南便又叫司機上了路。一路行來,周遭的景色亦是染上了塵土,灰蒙蒙的。土路兩側(cè)雜草叢生,時不時還有山雞野兔竄過去。綏寧城遠(yuǎn)遠(yuǎn)的已經(jīng)露了頭角,穿著黃綠色軍裝的士兵持槍守在城墻處。
“怎么綏寧入城還要檢查?”
顧綺羅尚在好奇,就聽蔣懷南說了聲“別動”,下一刻,她清楚的聽見了子彈上膛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