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地——祥云郡
一個身影蜷縮在巷道口,女子停在他面前,嘆道:“真是可憐。”
方子羨動了動,將臉縮在臂彎里,那女子遞過來一個饅頭:“吃吧。”
方子羨沒有接,女子身旁的婢子勸道:“羅姑娘,這樣的人在祥云郡沒有一千也有一百,您救得了幾個?瞧他渾身又臟又臭,可別帶著什么惡疾,要是傳染了可如何是好?姑娘快隨婢子回去吧?!?p> 姓羅的姑娘抿了抿嘴,心中一嘆,還是將饅頭放在了他腳邊,臨走前告訴他一句:“會好的,我相信,一切都會好的?!?p> 方子羨抬起頭,將腳邊的饅頭掰作兩半,一半收在他破破爛爛的衣兜里,他含著淚將另一半狼吞虎咽吃下。
然后顫顫巍巍的站起來,咳嗽兩聲后繼續(xù)趕路。
一位同樣乞討流浪的老者坐在街前,伸著手向偶爾路過的行人乞討著:“給點吃的吧……幾位行行好……”
然而這些行人雖沒淪落到流浪街頭的地步,卻也是皮包骨頭,衣舊人萎,故而無人理他,匆匆而來,忙忙而去。
方子羨停在老者面前,老者一抬頭,看他也是穿的破破爛爛,甚至還不如自己,便不賴煩的揮揮手道:“去去去!這地方是我先來的。”
然而方子羨卻將衣兜里的半個饅頭遞給了他,老者疑惑地接過饅頭,眼神怪異的盯著他,方子羨也只是看他年邁了還出來乞討,便也動了惻隱之心,本也沒想老者道謝,剛要離開。老者突然跳了起來,一把拉住他道:“站?。 ?p> 方子羨久病體虛,被他一拉身體晃了晃,突然咳了起來,老者一副潑皮模樣地去扯他的衣服:“死花子!還有沒有藏什么東西?快交出來!”
他將方子羨按在地上,只要方子羨一掙扎,便是迎面幾個拳頭,方子羨鼻血橫流,也沒力氣掙扎了,任由老者將他身上翻了個遍。
“真是晦氣,這么大方老子還以為有什么吃的呢?”老者一口吐沫噴在方子羨身上,揉了揉手腕道:“害的老子出了好大一番力氣!”
老者啃著饅頭走后,方子羨想爬起來,卻突然覺得胸口悶漲,喘不上氣來,連雙腿也僵硬的不能動彈,他無助的癱在地上,路過的行人見慣了街頭餓死的人,也沒人上去搭理。
灰暗的天空中烏云密布,一滴雨水正好落在他彷徨的眼里,他張了張口,卻只能發(fā)出幾句氣音,像一條擱淺的魚兒一樣,無力又孤獨著乞救。
“救救我…………救救我…………”
我不能死,不能死在這,我想報仇,我要報仇……
正當(dāng)他都快絕望的閉上眼睛,向命運妥協(xié)的時候,一把紙傘突然撐在他眼前,入眼的女子皺著眉,身旁的婢子驚叫一聲:“羅姑娘,是方才家門前的那個乞丐!”
這羅姑娘一雙柳葉眉微顰,低下身用手帕輕試他臉上的血,昏迷之前,方子羨覺得聞見了一股梔子香。
待他再次醒來時,身上已換了干凈的粗布衣,躺在一張木板床上,空氣中飄散著一股藥香,他想起身,但賴不過幾個月的奔波勞累,迷迷糊糊間又睡了過去。
“不是我說你,如今是什么狀況?你還撿個來路不明的人來家里,若讓父親知道了……”一個男子身穿盔甲,站在床邊看著上面躺著的人道:“等他醒了趕緊弄出去,如今朝廷正在大整頓,新王是個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連王族都牽連了不少,若有心人搬弄是非,我們這等小門小戶可吃罪不起。”
羅姑娘道:“表哥,你瞧他這個樣子,就算是出去了也活不成,就當(dāng)是為家里積福積德,收留他吧?!?p> “收留?!”男子一聽頓覺晴天霹靂,聲音也大了起來:“前院的王小二,伙房的莫大娘,還有后堂打雜的瘦猴,哦!還有還有,上次你撿回來的那個小鬼,叫什么來著?對了,小熊蛋!你把他安我屋里做書童,結(jié)果他三天兩頭就弄壞我東西!我還沒說你呢,人家撿回來的不是物件就是小動物,你倒好,撿了一堆人回來?!”
羅姑娘小聲地回道:“人家那叫小熊元……你也別學(xué)著其他人叫渾名,人家萍兒姑娘瘦是瘦了點,可也不能張口閉口就叫人家姑娘瘦猴呀……”
男子眼角抽了抽,一揮手道:“反應(yīng)就是不行!你不是不知道家里一個月才多少俸糧,就差往我牙縫里摳出來喂他們了,今兒你要是敢留他,明個我就把那啥小熊蛋趕出去!”
羅姑娘一聽急了:“別!表哥,我求你,別把他們趕走。這些人不是家破人亡流落他鄉(xiāng),就是病痛纏身命不久矣,看著他們,我心里難受,若是怕家里困難,便將我嫁妝拿去變換了吧?!?p> 看她紅了眼,男子微微動容。他這個表妹原是楚地寧城出生,本來也是好家世。結(jié)果母親病逝,父親再娶,新婦是個兩面人,表面為人光鮮背地里偷奸?;?,搞得一家子烏煙瘴氣,堪堪三年,她父親也因故過世。見她孤苦無依,又受繼母折磨,這才把她接到祥云郡的舅舅家來照顧。
男子知道她一看見這樣的人就會想起自己的遭遇,一時也難過道:“姑母就留了那幾樣?xùn)|西給你陪嫁,為了他們這些來路不明的人,你怎能動這樣的心思?”
羅姑娘低著頭,抽泣道:“母親自小教導(dǎo),身安,不如心安。屋寬,不如心寬。約君切勿負初心,天上人間均一是。若是母親還在,定會認可我的……”
男子轉(zhuǎn)身一嘆,眼中泛起淚水,輕輕一嘆:“罷了,藝涵,這是最后一次。”
“小女該怎么稱呼公子?”羅藝涵好奇的盯著這個文質(zhì)彬彬的青年,方子羨端著藥一口飲盡,不自在的低頭回道:“在下李光彥,多謝羅姑娘相救?!?p> 羅藝涵道:“瞧公子談吐不似尋常?敢問家住何處?因何故流浪他鄉(xiāng)?”
方子羨道:“家鄉(xiāng)疾苦不值一提,逃荒至此?!?p> 羅藝涵見對方神情冷淡,不敢再問,只道:“這是小女舅舅家,祥云郡都尉林府,公子既然已無去處,不介意的話可留在府中,好過在外流浪?!?p> 方子羨抬起頭,堅定地道:“多謝羅姑娘與林都尉好意,在下打擾多日添了不少麻煩,實有不便?!?p> 見他要走,羅藝涵急了:“可公子無依無靠能去哪呢?”
方子羨道:“在下要去泓都找一個人?!?p> 羅藝涵道:“什么人?不妨說出來,看小女可能略盡薄力?”
方子羨道:“楚地新王,蕭歌山?!?p> 林府萬想不到,羅藝涵這一撿還撿回了個寶貝疙瘩。
起初,林家公子林沖本也要入京,以為李光彥和新楚王有什么關(guān)系,便也帶了去。
入京之時,林沖千叮萬囑在新王面前一定要多為林家美言幾句,然而好不容易帶著方子羨到了御前,才得知兩人根本互不相識,好在方子羨借一首《雁門太守行》成功奪得功名。方子羨不善武功,卻對土木興建,園林造設(shè)之事見解頗為獨到,便安了個工部郎中一職。
未央宮興改一事,方子羨主事有方,蕭歌山回燕北前又將他提到了工部侍郎一職。
其實方子羨自知這未央宮主位必然是夏侯瑾,之前夏侯瑾在方府的習(xí)性和喜好他也有些了解,所以做起來格外得心應(yīng)手。
當(dāng)時楚地新貴設(shè)立,一切都沒達到規(guī)范模式,方子羨工部侍郎一職實屬顯貴,眾人都以為,來日工部尚書一職必也是他囊中之物。
豈料糧戶制的推行和發(fā)展,和后期他主動支持蕭歌山反金,直接將他推上了大相公一位,朝中人人敬稱一句“相爺”。
之前,夏侯瑾勸他回府修養(yǎng),替他遍尋名醫(yī)偏方,而那時的他卻并不在府中,而是勞心勞力奔跑各地考察監(jiān)督,每當(dāng)夏侯瑾派人慰問,府中下人都統(tǒng)一口徑,絕口不提方子羨不在泓都一事,反倒每每回話皆是喜訊。
夏侯瑾先前怪他,是因為他不愛惜自己的身子,可后面怪他,卻是因為他主張攻金,再挑戰(zhàn)事。
夏侯瑾自知曉方府的遭遇起,便沒有一日心安過,她想要加倍的對方子羨好,用親情去彌補他缺失的遺憾和悔恨,而如今的方子羨卻不需要“憐憫”,照他的話說,便是不滅齊,意難平!
如今伐金,不過是順著蕭歌山的意,奪了大金,齊國便是以被包圍之勢身陷囹圄,不可自拔。后期便會是與齊國無休無止的爭斗。
蕭歌山自從宣告了夏侯瑾對執(zhí)行糧戶制的功勛后,將她冊立成貴妃,雖不掌后庭事宜,卻在前朝有了說話的份量。
夏侯瑾一向主張民生和平,與方子羨的所思所想背道而馳,慢慢的,兩人互不能理解,關(guān)系越來越冷淡。
甚至就此反目。
可說是反目,心底又有多少惋惜與不舍,卻是說不清又道不盡。
方子羨微微沉吟:“許姐姐,你說過,會一直站在我這邊的?!?p> 我心中一沉,眼淚差點就奪眶而出:“我也以為,我可以一直站在你這邊。可是,是方子羨這邊,而不是大相公李光彥這邊?!?p> 以前的子羨,是多么溫暖柔軟,細致精妙的一個人,一雙明眸里是璀璨奪目的星河,清澈,單純。
而如今,站在我面前的儼然是個被仇恨淹沒,變得冷血,絕情,甚至瘋狂的李相爺。
方子羨笑了,笑的前俯后仰,淚光閃爍:“我一直都是方子羨,是你變了。因為死的不是你父母,被凌辱至死的不是你妹妹,所以你可以毫無感情的去選擇漠視!我不愿負天下人,可卻落得什么下場?欠債還錢,因果報應(yīng),我有什么錯?!”
“你上過戰(zhàn)場嗎?你見過推積成山的殘肢破臂嗎?你能想象,鮮血把土地都染紅,喝水都帶著血腥味的樣子嗎?你沒有見過,可我見過!”我道:“你以為,我不能明白那是什么樣的感覺嗎?我夏侯一氏潼陽名門,一族百余口人斬首菜市,你以為我不恨嗎?你以為我不想報仇嗎?可是我換回了什么?除了滿手無辜者的鮮血,和無休無止的愧疚,我的親人,他們并沒有回來。我也沒有真正的快樂?!?p> 方子羨道:“有的事情,即便做了追悔,也好過不做,悔恨終身?!?p> 我徹底失望的閉上眼睛:“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見你。如今前朝已經(jīng)沒有我說話的余地,我再也干涉不了你?!?p> 方子羨垂下眼,摘下腰間從不離身的荷包,舉在手中看了看,許姐姐,你終是要棄了我。
隨后,他將荷包放在桌上道:“多謝娘娘當(dāng)年相賜,下臣李光彥無福,此物歸還,了斷恩情。自此,一別兩寬,再無瓜葛?!?p>
蕭清雨
人間小天使——羅藝涵上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