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溟坊高閣的雅室中,秋梨香的氣息沁人心脾,一點點地在空氣中彌漫開來,頗有幾分定人心神的作用。訓練有素的侍女十分懂得分寸,低垂著眼眸有意回避客人的舉止,以留給對方足夠的空間。她步履輕緩,幾不可聞地恭敬端來新砌好的茶品。
“這是您的熱茶?!?p> 沈亦清驚魂甫定,仍有些晃神,隨手接過騰著熱氣的茶盞,雙手下意識地緊緊握住,習慣性地禮貌說了聲“謝謝”。同桌相向的男子微微揮了揮手,侍女立刻會意,悄然退了出去。
良久,男子見沈亦清緊縮的眉頭稍稍舒展,溫聲開口道:“你還好嗎?”
沈亦清的思緒猛然抽回來,面上還帶著些茫然。她見是那個方才將她從險境中救出來的男子和善的問候,只得有些勉強地扯動唇角,盡力表現(xiàn)出輕松的模樣道:“我還行,剛剛謝謝你了。對了,我還沒來得及問,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輕聲道:“在下凌飛宇?!?p> 沈亦清這才有心思注意到這個好心人的樣子,他的動作與神情透著些光明磊落的氣質(zhì),一雙眼含笑一般,皎潔明亮。不知是出于對沈亦清境況的同情還是憐惜,他為她斟茶的舉動帶著些小心翼翼,卻始終保持著非常得體的邊界感,讓人覺得極為安心??蛇@份溫潤卻與燕云殊又有所不同,透著些僵硬與笨拙,與他正直卻并不圓滑的性格極為相符。
她兀自點點頭問道:“這個姓氏在京都城好像不多見?”
沈亦清若有所思,腦中翻飛著這些日子在札記中習得的京都官職名冊。她雖沒有過目不忘的天賦,但是也能記得大概,可能“凌”這個字卻沒有什么印象。瞧著自己現(xiàn)在所處的位置,不像是尋常百姓能夠花銷得起,而大梁又有階級之分,商賈的地位甚至不如白衣,即便富甲一方可能也沒有資格光明正大地在這京都城中享受。這么說來,要么他這個姓氏是假,要么,他本就并非大梁人?
凌飛宇淺笑一下,并沒有回應,反倒問道:“不知姑娘芳名?”
沈亦清只覺得他笑起來的樣子有幾分明媚與坦然,也幫助自己很快地放松下來。她答道:“我叫沈亦清?!?p> 凌飛宇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忽然想起前段時間聽別人提過,心下了然地說道:“原來你就是燕將軍的新婚妻子。這么看來,那些北涼人有心挾持你是為了伺機報復?”
沈亦清有些不解,無奈地自言自語道:“我也不清楚,事情發(fā)生的太快也太蹊蹺……”
她下意識地揮了揮手,似乎想要把這些令人煩躁的事情都撥開。不僅是出于心有余悸的私人感受,要說是她過于謹慎也好,被迫害之后的自然反應也罷,其實她對眼前的男子也或多或少地抱有幾分警惕性,并不想說太多。旁的不談,他不僅極為輕易地洞悉自己的身份,似乎還對燕家與北涼的關系有所了解,可沈亦清其人卻是在今天頭一次聽到“北涼”二字,更妄言其他。
凌飛宇見她并不想多說,也無意勉強,只當她是受了驚嚇需要時間緩解,哪里想到是因為自己交代得不夠清楚。他有心想要說些什么來安慰沈亦清,卻看得出來本就并不擅長開解他人,醞釀許久也沒有想到合適的措辭。
“眼下京都城已經(jīng)宵禁,只能先委屈少夫人在這里稍作歇息,等到明早我再送你回去?!彼偃q豫,卻只想到這番聊表寬慰的話語。
沈亦清感受到了他的好意,有些懊悔自己是不是太過多心,神情真摯道:“有勞凌公子。其實今天要是沒有你在的話,我真的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p> 凌飛宇說道:“不足掛齒。對了,白日里耽誤了這么久,想必少夫人尚未來得及給府里報信,恐怕家人正擔心掛礙?!?p> 他這邊說著,那邊就有意想要召來侍奉的小廝安排送信事宜,卻被沈亦清阻攔。
“不用麻煩了,即便我真的失蹤,應該也沒有多大的影響。況且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宵禁了,任憑誰在外面行走都不安全,要是撞見巡察的人,就更加解釋不清楚?!?p> 其實下午閉眼的一瞬間,沈亦清不是沒有想過興許奇跡會發(fā)生??墒钦娴目匆娏栾w宇的那一刻,她的情緒卻莫名有些復雜,有僥幸、驚喜,卻多了幾分失落。正如幾方僵持之后,凌飛宇將她帶離那個陌生的客棧,她有些踟躕地站在云來閣大門口,彼時天色已晚,但她不是沒有希冀過見到有人急切地在意她的安危??墒亲屑毾胂?,除了勢單力薄的屏兒之外,她原來是那么得孑然一身。
凌飛宇敏銳地捕捉到她眼底滑過的一絲失落,可還是很有分寸感地并不多過問。他見天色已晚,本想起身離開,剛巧下午與拓跋沖對招時動作大開大合,腰帶上系著的絲帶有所松動,如今難以承受所墜之物的重量,直接松散開來。
只聽見“哐當”的悶聲響動,好在地面上鋪了層柔軟的獸皮毛氈,玉牌才不至于應聲崩壞。沈亦清隱隱約約看著眼熟,就近伸手撈起來。
她看著上面的“夏”字,分明與夏澤的那塊如出一轍。
沈亦清不由得驚訝道:“你是南唐皇族的人?”
——
云來閣二樓廂房里,正中間的榆木雕花圓桌講究的就是小巧精致,此時卻圍著一圈坐滿了各懷心事的眾人。杜伏神色如常地正襟危坐著,雙手放在雙腿之上。拓跋沖雙手抱在胸前,微微打了個哈欠,顯然他并不想要參與他們無聲的對峙。蕭念與燕云易相對而坐,一個握著長劍面色清冷,一個微微昂首露出狎視的目光。姜乾則兀自倒了杯熱水,靜靜地盯著細微的水紋以及氤氳的熱氣。
燕云易望了眼杜伏頭上包扎的痕跡,聯(lián)想到方才幾人的對話,面沉如水地問道:“她在哪里?”
拓跋沖脫口而出道:“什么人?”
姜乾接著問道:“你仔細想想,今天有沒有見過他的夫人?!?p> 杜伏本想回答,卻被拓跋沖有意阻攔,他只是顧左右而言他地說道:“我怎么會知道誰是他的夫人。況且這個地方說大不大,你覺得能藏得了人嗎?”
燕云易也不和他廢話,冷聲質(zhì)問道:“你們親口說的,還想抵賴嗎?”
拓跋沖不屑道:“我原以為只有宵小鼠輩才會做些竊聽的勾當,虧你還能理直氣壯地說出來。”
燕云易的神情愈發(fā)陰沉,他對北涼人從來就沒有好感,無論是否在戰(zhàn)場上。此時面對拓跋沖的有意挑釁,他并不想忍讓,只是蕭念接下來的舉動實在過于出乎意料,打斷了他的任何其他舉動。
蕭念長身而立,單手展開那幅占滿整個桌面大小的大梁疆域圖。他的指尖從先前標紅的地方劃過,然后一點點延伸至大梁與北涼的交界處。
“天下的局勢,你怎么看?”
他的聲音隱隱透著強勢,帶來一種盛氣凌人的壓迫感。北涼依仗先祖游牧的特性,極善騎射,又經(jīng)過多年的實力積蓄,已形成稱霸一方的強勢政權。
燕云易此時雖仍不清楚眼前男子的真實身份,卻也猜到幾分。蕭念的筆觸干凈利落,對于地勢、陸路、水道的批注也暗合兵法之道,絕非即興而起。北涼尚武,有名的將領不在少數(shù),但是與他年齡相仿者并不多,除了幾個尚未成氣候的后起之秀,剩下的兩人俱在北涼皇室。瞧著他舉手投足之間的氣勢渾然天成,絕非尋常官員可比,那么可供選擇的答案已然不多了。
沒等得燕云易回答,姜乾搶先一步道:“北涼、南唐、大梁三足鼎立,缺一不可。”
拓跋沖不悅道:“從前你就這么說,如今怎么還是這個論調(diào)。維風,你究竟是站在哪一邊?”
姜乾道:“大梁延續(xù)百年,匯聚天下英才,實力雄厚;北涼武功豐碩,騎兵冠絕天下;南唐物資富足,匯通天下。這樣的局勢,不是恰好能夠互補嗎?我較天下之廣,不過一粒微塵,不足為道?!?p> 蕭念冷聲道:“你是覺得北涼沒有問鼎天下的實力?”
姜乾的眉心不易察覺地皺起,很快便舒展開來,娓娓陳述道:“不是沒有,是不必。逐鹿中原者唯有以戰(zhàn)止戰(zhàn)這一條路,那么一定會經(jīng)歷諸侯割據(jù)、氏族林立、生靈涂炭、百姓流離失所的過程。即便地域上的天下一統(tǒng),也不過是個開端,大到朝廷制度、小到民眾教化,茲事體大......”
蕭念打斷道:“若我說,北涼可以呢?”
搖曳的燭火下,他高挺的鼻梁加深了面部輪廓的立體感,視線如鷹隼般堅毅,看似漫不經(jīng)心卻頗有深意地望著姜乾,左手的食指有規(guī)律地輕叩桌面,薄唇微微抿著,不辨喜怒。
“那你得先問問大梁鐵騎答不答應?!?p> 燕云易聲音清冷,卻擲地鏗鏘。這并不是出于對于北涼的私人情感,而是事關大梁,他根深蒂固的盡忠職守之道絕不容許任何人有損國體,更何況是妄言滅國。
蕭念轉過頭來,饒有興趣地細細打量著他。燕家兩兄弟,一文一武,瞧他的容貌舉止,必然是燕云騎的統(tǒng)帥燕云易。于是他望著燕云易,說道:“差點忘了,燕云騎的統(tǒng)帥此刻就在我面前?!?p> 燕云易冷聲道:“說那么多有何用,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大梁不畏戰(zhàn),燕云騎不畏死?!?p> 他這話說得舉重若輕,卻為本就有些劍拔弩張的分為增添了幾分陰霾。
蕭念挑眉道:“原來燕將軍是個忠君愛國之人。只是很可惜,既然你身在大梁朝廷,忠貞不移者恐怕難得善終?!?p> 他的話無疑是種挑釁,卻并非空穴來風。一來自梁成帝即位以來,大梁以文治為尊,留給武將的施展空間本就有限。適逢北涼異軍突起,大梁將士經(jīng)歷了幾場大規(guī)模戰(zhàn)役的損兵折將之后,有傷元氣。即便近年來燕云騎聲名鵲起,卻并不能抵消大梁武力的頹勢。二是梁成帝其人生性多疑,這也是為什么榮遠侯府有所忌憚,假以婚約抗旨的緣由。伴君如伴虎,圣意從來難測,只是大梁皇帝尤甚。加之燕家位高權重,又有兵權在手,君臣實難做到毫無嫌隙。
面對這字字鋒芒的話語,表面上開不出燕云易的情緒有任何波瀾,可他的眼中閃過寒芒,每一寸神經(jīng)都緊繃了起來,仿佛此刻自己并不是置身于富麗堂皇的店旅之中,而是隨時準備浴血廝殺的疆場。
拓跋沖在這方面的感知極其敏銳,甚至似乎能夠嗅到彼此血脈賁張之際,空氣中飄散過的一縷血腥味。與燕云易對北涼的抵觸如出一轍,拓跋沖對大梁人也并無半點好感,說是厭惡也并不為過。
他的母親拓跋安是北涼望族的嫡長女,為了一個不知姓名的大梁男子,不惜私奔遠嫁,卻只落得個被始亂終棄的下場。拓跋沖的全部兒時記憶,有一多半都是自己時而清醒、時而瘋癲的生母向他怒吼著對于大梁的憎恨,那種根植在心的情緒每每想起都尤為深刻。
隨即,拓跋沖下意識地握緊腰間的匕首,一邊摩挲著上面刻著的紋飾,一邊滿是不在意地說道:“既然大家談不攏,不如痛快點,干脆打一場?!?p> 姜乾熟悉拓跋沖的為人,知道他是剛猛、率直的個性,故而也沒有接話,修長的手指端著通身晶瑩剔透的玉盞,以虛應實。相比之下,燕云易聞言,僅剩的耐心也已消磨殆盡。一如他所言,國家當前他絲毫不介意個人安危。只是小節(jié)勿爭,趁一時的口舌或是拳腳之利毫無意義,況且他這才想起沈亦清仍不知所蹤。
拓跋沖望著兩人不動聲色的架勢,頓時有些失望,他剛想說些什么,只聽見不遠處傳來些如鳥鳴猿啼,卻極富節(jié)奏感的聲響。這是由燕云殊獨創(chuàng)的暗語,為的是打探軍情之時,同軍卻互不相識的斥候能夠彼此確認身份并且及時傳遞情報。
燕云易側耳聽了個真切,此時的哨聲并非無端響起,卻是林昊在向他傳遞消息。林昊在這棟建筑周圍的房梁屋頂仔細摸排了一遍,沒有發(fā)現(xiàn)沈亦清的蹤跡,但是他在別處卻意外地看見一個很像她的身影。
他回過頭來正對上蕭念冰冷而專注的視線,頗有幾分狼顧虎視之相。燕云易心知這應該就是北涼新一任的君王,雖不清楚他們此行的目的,但應當不會久留,明日定已人去樓空,那么即便將幾人的行蹤報予官府也并沒有什么成效。于是燕云易并不逗留,兩三步之間便消失在屏風后面。
拓跋沖有些失望道:“跑得這么快?!?p> 姜乾笑著道:“人家是要去找自己的妻子,當然奮不顧身。這件事情我也有責任,看他的樣子應該是有線索了,我也得一并去。”
說話間,他放下把玩了一陣子的杯盞,兀自準備向外走去,卻聽見身后傳來蕭念有些低沉而悠然的嗓音。
“這次是真的要道別了吧?”
姜乾只覺得整個人身上一沉,腳下的步履猛地停滯。他很想回應,卻知道言盡于此,每多說一個字也無濟于事。
這個房間的窗戶“吱呀”一聲合上,蕭念的神情似乎多籠罩上一層陰影,教人越發(fā)難以洞察喜怒,他冷聲問道:“給大梁太后的厚禮備下了嗎?”
杜伏答道:“定不負主上所期?!?p> 蕭念不復多問,微微閉上眼假寐起來。新朋舊友,他只覺得不虛此行,往后的日子要更有趣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