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事之后,我印象中每天陪著我的是蔡瑩,她每天絮絮叨叨,記性又差,經常做了飯就出去串門,回來的時候已經糊了,經常聽她說的一句話就是,“哎呀,我給忘了?!?p> 蔡瑩喜歡喝金銀花茶,鄰居種了幾株金銀花,年數不短,沿著墻根長出墻外,鄰居的老頭脾氣暴躁,和左鄰右舍都不來往,蔡瑩垂涎他家的金銀花已久,經常在金銀花長得極好的時節(jié)帶我半夜搬著梯子摘隔壁的金銀花。那時候年紀小,覺得既刺激又興奮,每次都很期待晚上爬墻的時候。蔡瑩喜歡吃甜,喝的茶水都要放上好幾大勺白糖,我也就嘗幾口,甜味過甚,掩蓋了原本的清香,遂自己泡了清清淡淡的茶水,有一股花香味縈繞唇齒之間。但是一日三餐熬個湯食,蔡瑩也要放上幾勺糖,久而久之,我的牙也都壞掉了,幸好當時還小,換完乳牙之后,又是一口干干凈凈整整齊齊的大白牙,可能這也是為什么我現在那么不喜歡甜食的原因吧。前段時間偶然得知我媽媽也不喜歡吃甜的,問其原因,好像也是因為受到蔡瑩“毒害”太深。
小白是蔡瑩的老公,聽說有一年天寒地凍和一群狐朋狗友喝酒,喝完酒之后那一群人回了家,小白一直沒有回去,蔡瑩左等右等沒等到人就去找,找到人的時候已經后半夜了,小白躺在地上不省人事,趕緊送到醫(yī)院,因為地板太冷,又喝了酒,寒氣入體,之后從我記事開始他就一直拄著拐杖,直到我五歲那一年,小白晚上睡覺的時候走了。那時候年紀太小,對小白也沒有太多的印象,只是記得當時做作業(yè)算題算錯的時候他總是坐在沙發(fā)另一頭拿著長長的拐杖敲我的腦袋,實心的拐杖敲一下可以痛好久。跟媽媽閑聊的時候提起這個事情,媽媽說,你知道嗎?小白以前很厲害,當時學校里老師不夠,都是一個老師帶好多門課,小白帶了語文,數學,地理,歷史...小白和小黑是雙胞胎兄弟,每次看見小黑的時候仿佛看見了小白的樣子,小黑畫畫書法都很好,媽媽說,小黑的畫和書法與小白比差遠了,以前每逢春節(jié)還有重大節(jié)日的時候,區(qū)里都會有人專門找小白題字,這樣算來,我家里也算是書香門第了,但是偏偏我媽媽不學無術,專研畫畫也沒有專研出個一二三四。
蔡瑩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說媒,當時還沒有電動車的時候,蔡瑩就經常帶著我蹬著自行車蹬很遠很遠給別人說媒,不知道說成幾對,反正她兒子的媒也沒有說成。當時我爸媽在外地不在家,當時的作業(yè)不會的題,蔡瑩就跑去村子里的老師家里,自己先聽懂,回來以后給我講題,經常開著一個小臺燈,我和蔡瑩臉對臉坐著,有時候雞同鴨講,蔡瑩總是口吐芬芳。
鄰居總是開玩笑,問:“你一百天蔡瑩就帶你,你長大了賺錢了可要對蔡瑩好些啊?!?p> “肯定的。”小小的我拍著胸脯信誓旦旦。
“那你給蔡瑩買金首飾不?”
我腦海里想到蔡瑩的內褲有些破了也是縫了縫繼續(xù)穿,卻總是給我買新衣服,我就回答:“給蔡瑩買金褲衩?!?p> 街坊都哈哈笑,我也不明白為什么,后來大了一些了,他們總是用這個事情嘲笑我。
蔡瑩一邊照顧我一邊照顧小白,給我拉扯到該上一年級的年紀了,那時候小白剛去世沒多久,外面還掛著白,媽媽怕蔡瑩太傷心上了身體沒法照顧我,就脫我奶奶照顧我,但是沒想到我奶奶當著我的面給我媽媽說:“她那么調皮,我身體不好,可照顧不了她,你們自己想辦法吧。”那時候爸爸已經在奶奶家附近的小學交了學費了,沒辦法,只能去和蔡瑩商量,蔡瑩二話不說:“以后你們就在外面該干啥干啥吧,孩子給我了你們就不用操這個心了?!敝缶烷_始繼續(xù)拉扯我。蔡瑩一直都閑不住,年輕時和別人合伙干工廠,結果合伙人攜款跑了,蔡瑩就背著負債沒日沒夜干,最后終于還清了所有錢,工廠沒多久被拆遷搞建設了。蔡瑩一琢磨,推著推車去賣豆腐。所以咯,蔡瑩閑來無事,蔡瑩家又住在大馬路旁邊,每天很多大貨車路過,都是在高速下來的,街坊鄰居也都開始做起了洗車行,蔡瑩于是除了給人說媒外又多了一件事情,就是洗車,說干就干,蔡瑩就買了兩個洗車機器,在門口建了個水池,找建筑工修了兩個道,雇了兩個洗車工,就開始洗車了。
洗車工來來回回換過不少人,讓唯一記得的是阿孬,他那時候好像也還沒成年還是剛剛成年,因為輟學又沒錢,只能干這種賣力氣的活,他是經人介紹來蔡瑩這里洗車的,總是趁蔡瑩不注意偷懶。他來了沒多久就是夏天,蔡瑩買了很多西瓜,大中午也沒有什么生意,都在午睡,我和阿孬就坐在門口吃西瓜,地上都是黑色的西瓜籽,還有幾只蒼蠅在旁邊嗡嗡煩人。他忽然在地上一摸,我剛好打了個哈欠,他往我嘴里一扔,說是個蒼蠅,我趕緊呸呸呸才知道是一顆西瓜籽。停了一會兒,他問我了個什么問題我沒有聽清,于是“啊”了一聲,結果他又扔了個啥扔我嘴里,他給我說是個蒼蠅,我以為又是西瓜籽,結果吐出來才知道,真他大爺的是個蒼蠅,于是追著他跑跑跑。
爸爸是在鐵路上工作的,分得都是一個區(qū)間,他被分到山西,媽媽也就在山西開了個飯店陪爸爸,每周五晚上就回來,買很多飯店用的一周的菜量,周末又提著大包小包坐火車回去。對于爸爸我沒有太深的印象,只有過年的時候或者放暑假的時候去飯店玩才能看到爸爸。所以每到周五放學以后我就很開心,跑去火車站接我媽媽。又是一個周末,我蹬著自己的小自行車,自己去火車站在出站口等媽媽。剛到火車站草坪上還沒到出站口,遇到了阿孬,他騎著一個大人騎得自行車,那時我上二年級,也就八歲,在小小的我眼里大大的身影卻成了我當時的噩夢。他不知道是和我嬉鬧控制不住還是故意而為之,反正他撞向了我,我重重的側摔在地上,一陣劇痛傳來,待我起身,阿孬已經沒了蹤影,我強撐著起來扶起車子,本想再騎些距離到車站口,可是剛才那只胳膊特別疼抬不起來,天也已經微微擦黑了,我想了想還是先回去吧?;氐郊依铮态撛谧鲲?,看見我回來蔡瑩叫我吃飯,我去壁櫥拿碗和筷子,但是左臂卻完全抬不起來,蔡瑩扭頭看我好像有些不對勁,問我怎么了,我說:“我騎著車去車站接我媽,路上遇到了阿孬,他騎車把我撞翻了,摔到胳膊了,抬不起來?!?p> 蔡瑩趕緊摸摸我胳膊,扶著往上抬,問我:“疼嗎?”
“疼?!蔽姨鄣闹绷鳒I,右手趕緊扶著胳膊放了下去,蔡瑩把我扶進客廳,坐在沙發(fā)上,對我舅舅說:“阿孬把她胳膊撞壞了,可能是折了,趕緊收拾一下,問問她媽媽啥時候回來,準備好去醫(yī)院拍個片兒,看看咋回事?!?p> 沒多大會兒,媽媽也風塵仆仆到家了,進門就問:“好好的,咋會把胳膊摔了?”蔡瑩又給他說了一遍,追問:“阿孬人呢?”
“跑了,里里外外找了一圈也沒找到,先去醫(yī)院吧?!?p> 到了醫(yī)院拍了片兒,果然是胳膊摔斷了,醫(yī)院要打石膏放鋼板,我聽了就害怕,忙說不要不要。
媽媽安慰我:“沒事的,不打不打?!庇謱Σ态撜f,“是不是之后好了還得把鋼板取出來?”
“肯定得取啊?!?p> “那多疼,還有其他法子不?”
“我問問?!辈态撧D身去打電話了,過了一會兒,回來說:“走吧,去那邊,有一個老中醫(yī),專門接骨的,去那兒吧?!?p> 到了以后說了情況,老中醫(yī)直接上手說:“小妮兒,爺爺看看你這啥情況,別動啊。”
我嗯了一聲。
他摸摸搜搜,忽然把我胳膊一拽,忽如其來的疼往頭上竄,卻又平時不會罵人,只會罵了一句:“你媽的~”
他又怎么一提,胳膊算是接上了,我也不疼了。他拿了幾個木板長條按我的胳膊圍了一圈,又拿紗布纏了一大圈,最后系了個帶子繞過脖子,就像你們平常見到的那些摔了胳膊的樣子,吊著自己的胳膊。
說好傷筋動骨一百天,于是我就背著我的手背了小半年,蔡瑩無論是刮風還是下雨,每周都帶我去中醫(yī)館復查,我記得那時候還很瘦,開學以后去了學校吊著胳膊外面還能穿著一個棉襖,甚至棉襖還有些肥大,,讓現在的我很是羨慕。
蔡瑩手很巧,一年冬天下大雪,地上厚厚一層,踩上去咯吱咯吱,還閃著晶瑩的光點,蔡瑩不知道在外面看到了什么,回來的時候拿著鐵鍬說要給我堆個冰雕,我站在旁邊看著,蔡瑩忙活了大半晌,還真真雕了個獅子出來,身子上還有毛發(fā)的形狀,一簇簇,腦袋比我還高,還真是鬼斧神工,雕的活靈活現,那是天天下雪,所以可以很久不消,過了有個把月,天氣變暖,才漸漸地消雪,從一只大獅子變成了一只小獅子,在變成了一只小狗,最后一點點消失,毫無痕跡。
門口的水池前面種了一棵大槐樹,記不得什么時候在這里的,只知道好像從我在蔡瑩家里開始就經常在大樹下啃油條,喝胡辣湯...還有在洛夜的時候斗草。
后來大些該上三四年紀的時候,媽媽就回來了不做飯店了,全職照顧我給我做飯,爸爸周末回來一次,于是住回了自己家里,雖然離蔡瑩家里不遠,但是還是不太適應剛開始,放學的時候總是喜歡跑到蔡瑩家里吃飯,媽媽因為中午等不到我,跟我說了好幾次,我之后就只能周末去蔡瑩家里了。
年紀大了以后,蔡瑩有些老年癡呆,放學的時候經常見到蔡瑩,蔡瑩喜歡吃肉夾饃,每次迎面過,都是蔡瑩去買肉夾饃回家,看見我總是給我一個肉夾饃讓我回家吃。
印象很深的是又一次過年,那時候我已經大了一些了,上初三還是高一的時候,我想著我已經大了,蔡瑩年紀大了也沒有什么經濟來源,以為蔡瑩不會給我壓歲錢了,中午吃飯的時候蔡瑩顫顫巍巍進了臥室,過了一會兒拿著幾張嶄新的鈔票,給我說:“不要嫌少啊?!?p> 我趕忙推脫了,道:“不要了,我都這么大了,您留著吧?!?p> “是不是嫌少?快拿著?!辈态撗鹧b生氣,手也不哆嗦了,壓歲錢往我懷里一推,我只得順勢拿著了。
我上初二那年的大年初二,蔡瑩忽然腦溢血去了醫(yī)院,搶救過來卻半身癱瘓,那時候蔡瑩意識更糊涂了,可是卻還認識我,我去看她,一眼就認出了我。
此后,愈發(fā)糊涂,媽媽逼著他鍛煉,好了一半身體,能拄著拐杖走路,約莫兩三年的光景,我也上了高中,因為是重點高中的重點班級,住在學校,每到周六下午回來,周日中午就又回學校了,時間很緊,高一那一年周末到家,家里卻以外的沒有人,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但是好不容易沒有人,就打開電腦玩會兒電腦游戲,沒多大會兒,我聽見外面關車門的聲音,想著石油人回來了,果然,爸爸走進來給我說:“你姥姥在醫(yī)院搶救快不行了,跟我去醫(yī)院吧?!?p> 我一驚,趕緊關了電腦,問:“咋了在醫(yī)院?”
“跟我走吧,到了就知道了?!?p> 爸爸手機響了,接了個電話,對我說:“不去醫(yī)院了,去你姥姥家里吧?!?p> 一路上,我很是擔心,距離很近,開車沒多久便到了。進了門以后,我本想著去姥姥的臥室先看看姥姥,進門以后看見屋子里好多人,我以為是因為姥姥剛在醫(yī)院回來,親朋好友都來探望,就先進臥室,沒想到臥室沒有姥姥的身影,只有舅舅,看見我還笑著對我說:“放假了?”
“嗯。姥姥呢?”舅舅看了我一眼,走了出去。
我也摸不著頭腦,走出臥室,到了客廳,小紅舅舅叫住了我,笑著說:“你不看一眼你姥姥嗎?”
“???我沒找到在哪兒呢?”小紅舅舅眼神朝我示意了一下,我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下,客廳前面放了一張矮矮的床,一張大大的白布蓋著什么,我好想瞬間明白了什么,愣了片刻,往后退去,退到了客廳門口不敢再進去,不知道站了多久,腦子里空蕩蕩的,卻又有很多片段一閃而過。
我慢慢走到大門口,腦子里還是一片空白,不知道該做什么,過了一會兒,爸爸給我說:“先回去吧,這里事情比較多,明天你還有上學,回去先干啥干啥吧?!?p> 我木訥地點點頭,跟在爸爸身后,坐車走了。
因為高中課程比較緊,一天不上課就落下很多東西,媽媽堅持不讓我請假,在學校完全不知道外面怎么樣,終于熬過了一周,放學的時候,我媽媽騎著電車接的我,接我的時候一身黑色,右側帶了一個白色的花。
路上媽媽很沉默,到家里跟我說:“火化的時候,你小紅舅舅他們沒看見你,我說你上學去了,他們還說你不懂事,你姥姥當時白對你好了。我說是我不讓你去的?!彼戳丝次?,問:“你姥姥不在了你不難過嗎?”
“心里亂七八糟的,但是感覺姥姥病了那么久,以前她那么樂觀積極陽光又健談的一個人,這兩三年里幾乎沒有說過話,我不知道我到底難過不難過,說不難過我心里其實感覺堵堵的,但是說難過我又哭不出來,可能我覺得對于姥姥是一種解脫吧?!?p> 又過了一兩周,回來自己的小房間,忽然發(fā)現姥姥之前送我的一直流氓兔不見了,我找了整個房間也沒有,又找了客廳找了父母的房間,都沒有找到,就問我媽:“我那個流氓兔咋不見了?”
“不知道啊,你再找找?!?p> “我把家里都翻遍了,都沒有。”
媽媽跟著我到了我的房間,看了看果然沒有,說:“沒事兒,你那么多玩偶呢,丟一個而已,而且那個不是舊了嗎?你還有那么多兔子呢?!?p> “每一個都不一樣,每個都是不同的記憶,那個是我很小的時候喝姥姥趕集時,姥姥送我的,它陪了我很多年了?!闭f著我就開始抽泣,坐在地上,越來越傷心,越哭聲音越大,止也止不住,媽媽一下子慌了神,自從懂事以后很多年沒見過我哭成這樣了,沒辦法就說了實話。
“其實前兩天你飄姨來咱家,他兒子看見你的娃娃非要要,不走了,哭著喊著非要要,沒辦法就給他了?!?p> 我像是抓了一根稻草,“我的東西你為什么問都不問我就隨便給他了,我不管,你給我要回來?!?p> “給都給了,要回來不好吧?!?p> “那是姥姥給我留的唯一的東西了,我連這個都不能要嗎?那是我和姥姥唯一的聯系了?!蔽遗吭谏嘲l(fā)上,眼里劃過臉頰。
我聽見媽媽在外面打電話,過了一會兒打完電話,走進來對我說:“我打電話問了,他說弄丟了找不到了?!?p>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哭著哭著睡著了,我那時候才知道我不是不難過,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對,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我在逃避自己而已,這一刻,壓抑了這么久才算是爆發(fā)了出來,心里好像缺失了什么,就像這個丟失的流氓兔一樣,有些人有些事失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最后還想說,姥姥,對不起,我食言了,還沒有給你買金褲衩。
九月嶼魚
其實醞釀想寫這一篇想了很久了,但是一直都沒有寫,因為我是一個感性的人,我很害怕面對這種悲傷的會議。前幾天晚上和我妹妹聊天聊到這個話題,我才決定把這篇真正的提上日程,完成這一篇,也算是給自己一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