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梁。
天監(jiān)十六年。
時逢九九重陽,近臨臺城的樂游園內(nèi)秋菊盈目,裝點(diǎn)的處處馥郁,華彩芬芳。
當(dāng)今天子按舊例遍攜朝臣嬪妃,往樂游園辭青,覆舟山憑高。
近來不但平復(fù)了交州叛亂,對北魏的戰(zhàn)事也是屢戰(zhàn)屢勝,可謂喜事連連。所以比起往昔的重陽佳宴,今年更添格外的熱鬧融樂。
武帝的原配郗氏早亡,登基十六年來也未再立后,嬪妃更是只有稀稀落落的四五個,全已過了錦繡年華,不復(fù)青春貌美。統(tǒng)領(lǐng)后宮事宜的丁貴嬪見武帝對她們興致缺缺,就狀似無意的撫著花草,帶嬪妃們四散游玩而去。
后宮女眷一離開,朱衣珥貂的重臣們隨即圍攏而上,在武帝身邊說些應(yīng)景的詩文閑話。
尚書左仆射袁昂和尚書右仆射王暕這兩位丞相,則與幾位同僚遠(yuǎn)遠(yuǎn)落在后頭,自顧談天說笑。
右仆射王暕言語間略帶怨氣,“袁仆射,當(dāng)初要不是你勸諫至尊,我們王家可就要多一位太子妃了。只可惜最后令愛竟嫁與二殿下,太子妃也沒你袁家的份,倒白白便宜了什么蔡氏小族。”
侍中謝舉插言奚落道,“王仆射怕是記錯了吧,當(dāng)初太子選妃,本意在謝氏,什么時候變成你們王氏了?”
不待王暕反駁,左仆射袁昂就微微擺手而笑,“其實(shí)二位何必掛懷此事?太子妃是將來的皇后,其族是將來的外戚不假,可自古外戚不宜勢大,否則恐怕是禍非福啊。再說,王氏女不是嫁與三殿下,謝氏女也嫁與了五殿下么?既然已成定局,再爭也是無謂。。?!?p> 袁昂話音還未落,眼神就忽然落在不遠(yuǎn)處的太子詹事徐勉身上,招呼道,“徐詹事?!?p> 徐勉向來與袁昂親厚,便快步前來,拱手見禮,“袁仆射,王仆射,謝侍中,三位不去陪伴至尊,卻閑在此處賞菊,真是好雅興?!?p> 袁昂熱切地牽過徐勉的手,哈哈而笑,“什么雅興,是有喜事要向徐詹事道賀?。 ?p> “喜事?”徐勉微微一愣,摸不著頭腦,“下官有甚喜事?”
“怎么?徐詹事還不知道?如今阮修容正為七殿下選妃,已經(jīng)定下你們東海徐家。就是和徐詹事近宗的,太常卿徐緄之女?!?p> 袁昂才說完,王暕就趕緊接口,“對,待稟報過至尊,便該擇吉日迎娶了?!?p> 謝舉亦道,“今后你我也算是遠(yuǎn)親。。?!?p> 這里氣氛正和樂,那頭的朝臣堆里卻忽然傳出武帝的聲音,先是隱隱約約幾句聽不清楚的笑語,然后慢慢提高了腔調(diào),“年年重九都是賦詩,賦得久了只怕才盡?!?p> 太子妃的父親,中書令蔡撙忙趁機(jī)提議道,“陛下,臣聽聞太仆卿王神念素善騎射,馬戰(zhàn)冠絕群伍,太子左衛(wèi)率楊華能作驚軍騎,并世無雙。恰得此處寬敞平坦,陛下何不沿湖置席,以觀二將騎射?”
武帝雖說年紀(jì)漸長,又好文史,可早年向往馬上生涯的心還未老死,立時興致高昂,無所不從,“好,就依卿所言。”
王神念和楊華并為當(dāng)世名將,武有略,勇有謀,雖不及開國大將韋睿裴邃,也足以威震一班文臣。再加上他們都是由北魏叛逃而來的士族,正適合襯托武帝屢挫北魏的豐功偉績,可謂上上人選。
此時戰(zhàn)鼓一響,雙騎并出,王神念執(zhí)長刀木盾,自左馳馬而來;楊華手握長槊,自右揮刺迎上。二人左右交鋒,霎時場內(nèi)一片兵器寒光,奇險妙絕,看得眾人連連抽氣,如置身沙場。
到了最精彩的時候,武帝也覺熱血沸騰,不斷發(fā)出嘆賞之聲,就連幾位皇子都看得目不轉(zhuǎn)睛。文士們都跟著當(dāng)席賦詩,鬧得四處一片嘈雜。
七殿下蕭繹雖生來文弱,看著看著,眼中也不由流露出向往之情。
正觀望入迷時,忽然有人從后面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
蕭繹忙回頭看去,卻是生母阮修容。
阮修容顯然是遇到了好事,臉上掛著抹不凈的笑紋,“七官,你來。”
蕭繹雖不知所以然,還是趕緊跟著阮修容離席。
他們母子向來不受重視,從席間消失時,只有平日常與蕭繹玩耍的三殿下蕭綱微微看了一眼。
等出了最熱鬧的地方,阮修容才牽著蕭繹進(jìn)了近處亭臺,正色道,“阿符,娘有重要的事告訴你。”
蕭繹雖才九歲,但五歲即能誦曲禮,生來早慧。當(dāng)下聽見母親有要事,便規(guī)規(guī)矩矩的站好,不再偎著阮修容,“阿娘請講。”
阮修容略略壓低聲音,“娘出身寒微,雖被官家賜為阮氏大姓,可沒有阮氏血脈,到底難指望上人家的勢力。這些年娘費(fèi)盡心思,也看不見咱們母子的前途。如今官家說是封你為湘東王,那一點(diǎn)兒封地又頂什么用?倒不如趁機(jī)誆個出身高貴的王妃,咱們母子才算有了靠山?!?p> 蕭繹雖然聽得有些迷糊,還是立刻問道,“不知阿娘中意誰家女兒?”
阮修容得意一笑,難掩欣喜,“是東海徐家的女兒,閨名喚作昭佩,今年八歲了。娘見過畫像,生得粉團(tuán)兒模樣,以后必然是美人兒?!?p> 說著把聲音壓得更低,卻壓不住話中的興奮和得意,“最要緊的是身份尊貴。徐家祖上是宋武帝的外孫,前宋司空徐湛之。。。還有前齊太尉徐孝嗣,娶的可是前齊的康樂公主,叔祖又娶了南陽公主。更不要說她的父親徐太常,族叔徐勉如何有權(quán)勢了。。。這滿門公卿榮貴,又都是忠烈之士。娘看,雖不及王謝袁蕭,也已經(jīng)到頂了?!?p> 蕭繹聞言并不喜悅,反倒微微垂下腦袋,“若真像阿娘說的一般好,又怎么看得上我?”
“誒,傻孩子,千萬別說傻話。你是天之驕子,什么人配不得?”阮修容點(diǎn)一下他的額頭,又嘆了口氣,“不過人家一開始相中的確實(shí)不是你,是丁貴嬪的兒子,五殿下蕭續(xù)。好在徐家不如王謝勢大,丁貴嬪到底選了謝家。娘逮著機(jī)會,極力夸你俊秀聰明,徐夫人這才答應(yīng)的?!?p> 見蕭繹不說話,繼續(xù)喋喋道,“最巧的是你們八字契合,你是八月初六,她是十一月二十八,按相書上來說,是夫榮妻貴的好兆頭。趁官家正在興頭上,娘一會兒就去稟報。對了,官家若問你此事,你可千萬要好好答應(yīng)?!?p> 蕭繹趕緊點(diǎn)頭,“是,兒記下了?!?p> 他雖答應(yīng)的順溜,到底還是個孩子。見阮修容把前途鉆營的差不多了,又遠(yuǎn)遠(yuǎn)瞥見年紀(jì)相仿的三兄正盯著自己,就轉(zhuǎn)著黑眼睛,想立刻回去玩兒。
阮修容本待放行,卻又鄭重的加上幾句叮嚀,“還有,徐家女兒十分嬌貴,到時萬萬不可慢待于她??v然有什么爭執(zhí)也要讓著,免得得罪了徐家。”
這點(diǎn)兒利害蕭繹還是懂得的,自然滿口應(yīng)承,“阿娘放心,兒一定將她奉若上賓?!?p> 阮修容籠著衣袖輕輕頷首,終于起身道,“好了,你去吧?!?p> 還席時,場中已換上一班女樂,正溫溫柔柔的鼓瑟吹笙。
等蕭繹走得近了,剛才一直給他使眼色的三殿下果然低聲叫他,“七官?!?p> 此時筵席間諸人都多少喝了些酒,各處散漫著舞樂閑談之聲,正適合說悄悄話。三殿下便也不怎么避忌,伸出手就放了個小物件在蕭繹手里,“給你?!?p> 蕭繹定睛看時,卻是一塊晶瑩剔透的寶石。
他想跟三兄說些什么,阮修容已經(jīng)開始對武帝吹風(fēng),“官家,官家?!?p> 武帝仿佛有些薄醉,怔忪了半日,才恍恍惚惚的頷首,“嗯。。?!?p> 阮修容忙提醒道,“官家,七官的婚事。。?!?p> 武帝這才多少記起一點(diǎn)頭緒,“對。。。七官的婚事,是。。?!?p> “是東海徐家,太常卿徐緄之女?!?p> 武帝聞言,便對太常卿徐緄道,“九月重陽,正宜于久長。即日便定下,著有司擇良辰迎聘。”
阮修容忙喜不自禁地拜謝,“謝陛下?!?p> 金口已開,徐緄雖然不大情愿,也只得起身拱手,“臣遵命?!?p> 黃昏筵席散時,武帝自乘輦攜嬪妃回宮,一眾王侯朝臣亦各自打道回府。只是起身前,大都不會忘記向徐緄徐勉道個喜。
連年紀(jì)最大,白發(fā)蒼蒼的國子祭酒明山賓也來湊熱鬧,“徐太常,徐詹事,二位今后可也是國戚了,真是喜事啊?!?p> 徐緄雖然回以微笑,臉色卻有些沉,徐勉則連忙避嫌道,“明祭酒此言差矣,只是七殿下的王妃而已,既不在皇宮,又不在東宮,哪里敢稱國戚?”
明山賓壓低聲音湊近,“徐老兒,不是我不敬。依我看,七殿下未必沒有騰飛之像?!?p> “徐詹事,明祭酒,二位湊的如此之近,難道在說什么天大的秘密?”
徐勉聞聲連忙看去,見來者是武帝跟前當(dāng)紅的周舍,就對他笑道,“周侍中來得好,這明老兒正四處炫耀他看人的眼光呢?!?p> “哦?”周舍走上前來,眼神中滿是揶揄,“明祭酒看人可一向是最準(zhǔn)的。就好像上次舉薦的朱異,不過五六年光景就連連升遷,都快要與我并肩了?!?p> 一聽有人夸自己,明山賓立刻驕傲起來,“那是自然。朱異此人年少老成,器宇弘深,若使負(fù)重遙途,必有千里之用??!我看吶,他管保能接你的班?!?p> 周舍看他得意的過頭,就有些不樂意,“接我的班?我如今可是十二班,他接得起嗎?”
明山賓還嘴道,“十二班了不起?。课铱墒鞘?,徐太常和徐詹事還十四班呢!”
徐勉連忙把二人隔開,“好了好了,吵什么吵。再吵我就上書至尊,把十八班合為一班,讓二位平起平坐。”
好不容易這里斗完嘴,一直默默無聞的徐緄卻沒了人影,顯然已經(jīng)趁亂抽身而去。
明山賓捋著白胡子,低聲問徐勉道,“徐老兒,我怎么看徐太常有些不情愿的樣子?按理說,這愛女嫁入皇室,應(yīng)該高高興興才對啊?!?p> 徐勉嘆了口氣,言語間真假參半,“唉,他就這一個嫡出的女兒,難免舍不得。再說,七殿下不是丁貴嬪所出,前途實(shí)在有限。。?!?p> 話到此處,徐勉趁機(jī)抬頭看了眼天色,“哦。。。時辰不早了,我先告辭,告辭?!?p> 周舍看著徐勉的背影,不禁微微搖頭,“怎么徐家的人都怪怪的?”
向來無所不知的明山賓重新捋起胡須,口中嘖嘖有聲,“前宋,前齊,徐家也當(dāng)過兩朝皇親國戚,可最后怎么樣呢?死的死,殺的殺,連爵位都快沒人承了。嘿,這回趕上第三朝,還不知要落得什么下場。他們心里發(fā)愁,臉上發(fā)笑,能不怪嘛?”
周舍趕緊拍他的衣袖,“提那些舊事做什么?走走走,府里擺了美酒秋菊,正等你對飲賦詩呢。”
“好!有酒便足矣!”
“。。?!?p> 漸行漸遠(yuǎn)的笑談中,秋日微涼的晚風(fēng)卷過,吹的薄暖斜陽浮起一絲輕寒。落在滿園半開半合的各色菊花上,一兩片鮮艷的殘瓣便開始凋零。
重陽過后,冬事近。
玉米煮花生
閱讀指南:雖然定位偏言情,但一半寫男女主,一半寫朝堂。朝堂部分需要對南梁的正史有一定了解,否則可能似懂非懂??梢灾豢茨信鞑糠?,情節(jié)也是流暢的哦,么~ 另:關(guān)于蕭繹的生辰有很多不同說法,但最準(zhǔn)確的應(yīng)該是顏之推在《顏氏家訓(xùn)》中記載的農(nóng)歷八月初六。(“梁孝元年少之時,每八月六日載誕之辰,常設(shè)齋講。”)顏之推和其父顏協(xié)都曾跟隨蕭繹多年,應(yīng)該沒有理由將日期記錯。所以此處采信顏之推的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