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陰陽兩隔

　　霜霜隨醫(yī)生把尹老邪送上了9：30那趟高鐵的商務(wù)艙。

　　高鐵開動了。她癱坐在柔軟的座椅上，深吁一口氣，那種極度疲憊的虛脫感，充遍全身每一個毛孔。

　　突然，她想起了她的唐唐。這個時候，他應(yīng)當(dāng)坐在教室里聽課呢?？涩F(xiàn)在，他在學(xué)校嗎？昨天晚上，他自己獨自在家，害怕不害怕？早上按時起來了嗎？

　　她想打電話，可唐唐手頭沒有電話。而自己的這部舊手機，也幾乎沒存什么有用的號碼。沒有老師的，沒有同事的，也沒有鄰居的……

　　無意間，手機推送的新聞在她眼前閃了一下。

　　原本她并沒心思看，可“費拉頓市”、“暴恐襲擊”、“傷亡慘重”幾個字眼，一下觸動了她的敏感神經(jīng)。

　　她趕緊定睛細讀這條新聞，讀罷，周身立刻變得冰涼。

　　費拉頓市，不就是唐志偉剛剛抵達的城市嗎？那里剛剛遭受暴恐襲擊，并造成慘重傷亡！

　　她本能地想立即給唐志偉打個電話過去，看看他有事沒事。

　　但已經(jīng)異常遲鈍的頭腦，還保留了一絲清醒，提示她，其實，在暴恐事件爆發(fā)以后，丈夫還一直在跟自己頻頻聯(lián)系呢。

　　這說明，至少丈夫沒有在事件中受到傷害，他目前是安全的。

　　既然這樣，那自己還有什么必要再去騷擾他呢？況且，他那邊已是凌晨了。

　　想到這兒，她設(shè)法撫平自己那顆一度慌亂不止的心，給唐志偉發(fā)去一條微信：“我們已順利坐上9：30的這趟高鐵，請放心。另，聽說你在的那個城市出事了，千萬注意安全，輕易不要外出?！保ū本r間09：34）

　　^_^

　　這個微信，唐志偉沒有顧上打開，因為恰好尹靚的手機來了電話。

　　給尹靚的這個電話是秦鈺打來的，她正在醫(yī)院。在剛才發(fā)生的暴恐襲擊中，她受了傷，當(dāng)場昏迷，手機和包不知去向。被送到醫(yī)院，緊急處置完傷口后，她借用別人的手機，憑著回憶號碼給尹靚打的。

　　接完電話，唐志偉等三人火速趕到醫(yī)院。在病房，他們見到了秦鈺，她躺在病床上，一只腳纏著繃帶，另一只腳還穿著破了洞的絲襪。手上、臉上都帶著擦傷，神情還沒有從驚恐中恢復(fù)過來。

　　沒料到，這里出了一個烏龍。

　　三人一進門，秦鈺滿臉驚喜，沖著鄭重道：“你沒事??？可嚇?biāo)牢伊耍　?p>　　說著，一把攥住鄭重的手，握得很緊。

　　鄭重掙了一下，沒有掙脫，索性讓自己的手留在秦鈺的手里。

　　這把唐志偉和尹靚嚇一了跳。

　　鄭重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湊近秦鈺，輕輕說：“是我，我是鄭重。秦鈺，你先冷靜冷靜?！?p>　　秦鈺愣了一下，似乎明白過來了，剛剛現(xiàn)出的一絲笑靨，即刻為濃重的失望所覆蓋。

　　趁她愣神的工夫，鄭重順勢輕輕把手抽回來。

　　秦鈺這才完全回過神來，臉上略顯羞澀，馬上又轉(zhuǎn)為悲戚。

　　“是一輛汽車……他們說是一輛汽車……沖到人群中……我，我和鄭宗……在杜爾瓦大道上走著……突然聽到有人喊……還有汽車的聲音……我還沒來得及轉(zhuǎn)頭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醒來以后……就在醫(yī)院了……問他們看到鄭宗沒有……這么亂……誰也不知道……”

　　秦鈺斷斷續(xù)續(xù)說完，用裹著紗布的手，捂著臉嗚嗚痛哭起來。

　　鄭重沒等聽完，早已淚如雨下。

　　尹靚也泣不成聲。

　　唐志偉預(yù)感到情況不好。

　　他讓鄭重和尹靚先陪一下秦鈺，自己走出病房。

　　他找個僻靜地方，先看了霜霜給他發(fā)來的微信，匆匆回道：“好的，知道了。你也多保重。”

　　接著，他撥通了徐刃鋒的電話，向他口述：“請馬上向集團總部報告情況，內(nèi)容如下：據(jù)悉，在費拉頓市當(dāng)?shù)貢r間8月29日發(fā)生的暴恐襲擊事件中，已確認有一名集團常駐當(dāng)?shù)貑T工（系女性）在現(xiàn)場受傷，目前正在救治當(dāng)中，沒有生命危險。另有一名員工在現(xiàn)場附近失蹤，各方正在積極尋找線索。此外，出席在費拉頓市舉行的第九屆全球高速鐵路技術(shù)論壇暨技術(shù)貿(mào)易洽談會的我集團總部七名員工，均如期抵達會議地點，目前安然無恙。”

　　徐刃鋒問：“鄭宗還沒有找到？”

　　唐志偉答：“從秦鈺描述的現(xiàn)場情況看，鄭宗很可能兇多吉少。當(dāng)然，不到最后時刻，我們不放棄任何希望和努力?！?p>　　等他再回到病房的時候，尹靚已經(jīng)幫秦鈺收拾了一下儀容，還把自己包里的備用絲襪給她換上了。

　　這時，一名工作人員進來，對秦鈺說：“本院收治的死傷人員統(tǒng)計，已經(jīng)公布了，就在大廳。你的同事要不要去找一找?！?p>　　沒容唐志偉反應(yīng)，鄭重已迫不及待地沖了出去。

　　唐志偉趕緊跟著往外走，還沒走近布告欄，就聽到前面鄭重的號啕哭聲……

　　天微明，唐志偉和尹靚回到酒店。

　　留守在酒店的人，幾乎誰也沒有合眼。好幾個人眼睛哭得通紅，是為鄭宗——盡管他們都沒有見過跟鄭重長得一模一樣的鄭宗。

　　唐志偉把眾人召集起來，溝通了一下情況。

　　徐刃鋒給唐志偉轉(zhuǎn)述了論壇主辦方剛剛向全體與會人員及社會發(fā)布的宣言：“……堅決譴責(zé)任何形式的恐怖主義，決不屈服于任何形式的恐怖主義行為。本次論壇，除大幅提升安保級別外，所有既定日程將不做一絲一毫的改動，一切照常舉行……”

　　“這就意味著，天亮以后，咱們就要進入為期一周的超高強度的論壇節(jié)奏了?！碧浦緜ッ嫔龅f話的聲音嘶啞，但還有底氣?！按蠹乙阉械那榫w、顧慮和雜念統(tǒng)統(tǒng)拋到一邊，全力以赴投入到工作中！”

　　鄭重要處理哥哥的善后，唐志偉安排殷持衷抽出一部分精力協(xié)助他，兩頭跑。

　　原來鄭重和殷持衷負責(zé)的分工，由其他人頂上去。

　　為保證能有一點體力，唐志偉要求大家回房間再休息一會兒，最關(guān)鍵的，待會兒出席開幕式時，務(wù)必要把自己收拾得干凈利落。

　　一進房間，唐志偉一頭扎到床上，三秒鐘之內(nèi)就睡著了。

　　還不到五分鐘，電話響起。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響。(費拉頓市當(dāng)?shù)貢r間05：43）

　　沉睡中，唐志偉知道有事，他拼命掙扎想醒過來，可怎么也醒不了。

　　電話執(zhí)拗地響著。終于，他睜開了眼，爬了起來。

　　是霜霜的電話。

　　她告訴唐志偉，載著老邪的高鐵，準時到了BJ。她已經(jīng)護送老邪上了BJ這邊醫(yī)院的救護車，正趕往醫(yī)院。（北京時間12：43）

　　唐志偉好覺被驚擾的惱火，瞬間被這個好消息驅(qū)得煙消云散。

　　興奮之余，他想到了兒子唐唐：“兒子在家有人看吧？”

　　霜霜毫不猶豫地說：“有人看他，沒問題?！?p>　　而實際上，她剛剛才與唐唐的老師通過微信聯(lián)系上，得知了一個讓她揪心的消息：唐唐上午并沒有出現(xiàn)在學(xué)校。

　　她不能再給唐志偉增加壓力了，她要替他扛，分擔(dān)一點是一點。

　　她也考慮好了，一旦安頓完老邪這邊，自己第一時間趕回東北，把唐唐的事處理好。

　　唐志偉一興奮，再也睡不著了，干脆去沖澡。

　　 7：30，大家在大堂集合的時候，團隊所有的人都顯得精神飽滿，容光煥發(fā)。

　　不過，唐志偉在自己的眼睛下面，抹了些尹靚的什么霜，來遮蓋黑眼圈。

　　代表團走進會場的時候，看到了一個令人訝異的場景：會場有幾把椅子跟其它的不一樣，有著很奇特的樣子——上面放了一束潔白的鮮花，帶著照片的參會證掛在椅背上。

　　唐志偉他們走到自己的座位這邊，看到這里也有一張那樣的椅子，椅背上的那個帶著血跡的出席證上，有一張跟鄭重一模一樣的樸實而俊朗的面孔。

　　尹靚當(dāng)即捂住臉，失聲痛哭起來。

　　吳富春的眼里也掛滿淚花。

　　徐刃鋒、常鳴、殷持衷全都紅了眼圈。

　　唐志偉面色冷峻，內(nèi)心里強抑著劇烈翻滾的巨大苦痛。

　　開幕式馬上就要開始了，突然，鄭重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他張望著，一路尋過來。

　　看到哥哥的座位，他只是微微愣了一下，輕輕向那把椅子頷首致意，然后平靜地坐在一邊。

　　論壇的日程真的沒變。說沒變，其實還是有變，至少有兩個地方，一是增加了向遇難者默哀的環(huán)節(jié)，二是論壇主席在致辭時，加了這樣幾句話：

　　“我們聚集在這里，是為了向人類社會提供更方便、更快捷的交通工具，然而，令人遺憾和憤怒的是，昨晚在這個美麗城市發(fā)生了可恥的罪惡行徑，本該為人們造福的交通工具，卻被用來剝奪無辜者的生命，用來殘害他們的肢體，用來恐嚇?biāo)麄冃撵`。

　　“我們聚集在這里，無論多么卑鄙的暴力活動和恐怖行為，都無法阻止我們對人類文明準則的遵從，都無法阻止我們對高尚而美好生活的向往，都無法阻止我們?nèi)祟愔g的相互聯(lián)通，恰恰相反，它只會讓我們更加理性，更加團結(jié)，更加勇敢，更加堅強。

　　“我們聚集在這里，就是要運用我們的智慧和勇氣，通過各方的通力合作，通過付出不懈努力，讓高鐵成為把人類越來越緊密連接起來的重要紐帶?！?p>　　尹靚與兩個帥哥拍合影的愿望最終還是實現(xiàn)了——照片上，眼睛紅腫的她坐在中間，一側(cè)坐著神情肅穆的鄭重，一側(cè)是放著鄭宗會議出席證和一束潔白鮮花的椅子——照片里的三張面孔，只有鄭宗在燦爛地笑……

　　尹靚發(fā)朋友圈時這樣寫道：“這是我答應(yīng)發(fā)給大家的跟兩個帥哥的合影，但我做夢也不會想到，這張照片竟然會是這樣的。大家也不用競猜了，我來揭開答案：再也沒有機會坐上這把椅子的帥哥，是哥哥鄭宗。他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也是弟弟鄭重永遠敬重的小哥。從此以后，他會在天上，看著我們奔忙，看著我們歡笑，看著我們送出一列列高鐵，看著無數(shù)幸福的人坐著我們的高鐵走遍世界……”

　　一直到晚宴結(jié)束，頭一天的日程才算告一段落。

　　唐志偉看了下時間，晚上九點多了，是國內(nèi)的凌晨四點多，霜霜肯定早就睡了，唐唐應(yīng)當(dāng)也睡了。

　　他翻看了一下微信，有霜霜發(fā)的兩條。

　　第一條是她的下午三點多發(fā)的，那會兒論壇開幕式才開始：“已經(jīng)在BJ的醫(yī)院住下。老邪的情況不是很好，但至少沒有耽誤。放心吧。”（費拉頓市當(dāng)?shù)貢r間08：36）

　　第二條是她的晚上七點多發(fā)的，那會兒他正在開工作午餐會：“已經(jīng)說好，明天一早我就回家。老邪情緒不穩(wěn)定，有心事。他提出要華東公司的一個中干‘老程’來BJ，有重要的事要交代給他。他倆是技校同學(xué)。你自己在那邊多保重吧。”（費拉頓市當(dāng)?shù)貢r間12：12）

　　看過微信，唐志偉心里稍稍寬慰。要說有遺憾，就是這兩條微信，一個字也沒說到唐唐，讓他感覺不爽。

　　把十幾歲的孩子一個人留在家，說是安頓好了，也不知牢靠不牢靠。

　　更何況，孩子還病著，是那么奇怪的病。

　　^_^

　　其實，這個時候，霜霜正瞪著眼睛，呆呆地看著天花板，并沒有睡。

　　盡管一天一夜沒有合眼了，她依然沒有一點困意。

　　忙完公事，孩子的事就不可遏制地填滿了她的整個頭腦。

　　她利用下午的一點空當(dāng)，想通過微信，尋摸合適的人幫她找一下唐唐。

　　可思前想后，并沒有找到太合適的——她不想讓唐唐這病，弄得滿城風(fēng)雨的，對孩子本人不好，對她和老唐也不好。

　　最終，她還是選擇聯(lián)系了唐唐的班主任老師，想試探著請她幫下忙。唐唐沒有去學(xué)校的消息，就是她告訴霜霜的。

　　憑著對人心的敏感，在倆人的交流當(dāng)中，她能夠隱約感到，老師對唐唐的未來完全不抱希望，也無意幫她做什么。

　　好幾次，她真想跟老師說：“能不能麻煩您現(xiàn)在去我家里看看，唐唐在不在？在干什么？”

　　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

　　在微信中禮貌地跟老師道過別，她扔下手機，陷入了深深的焦慮和絕望當(dāng)中……

　　突然，手機響了一聲。

　　來微信了。（北京時間04：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