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地下的陰謀

　　富麗堂皇的大殿內(nèi)。華燈耀眼如星辰。映射著暗金色倒影的空蕩王座的高階下，只有零星的幾對紳士淑女相互私語。

　　黑色長袍的一角緩緩撫過殿門前的石階，細碎的絮聒戛然而止。階下的紳士淑女紛紛轉(zhuǎn)向這位一聲不吭的造訪者。一絲驚詫浮過大殿上空。

　　“你們過得很愉快吧，我的老伙計們？”

　　殿內(nèi)的人們紛紛向來客行禮。他們面前的人物，仍然微微后仰，臉上的從容微笑不改分毫。他面朝前方，目光卻時不時地在天花板與孤零零的王座之間掃視。

　　“您是多久沒回來了呀？！我們這些做臣下的等得太久了。我們每天都來這兒清掃。為寄托對您的思念，還特意將您臨走前的一切原封不動地保存至今?！?p>　　“哦——那可真是有勞你們了?！眮砣俗旖莾?yōu)雅的弧度變得更為明顯，這在外人看來尤為親和，“那么，我再勞煩老朋友們一件事，可否替我把古辛找來？”

　　“陛下，我也不想……”對面的一位光鮮亮麗、眉目清純的小姐結(jié)巴地喊道，同時要向造訪者大步走去。然而，她剛一邁腳，就被身后的一只手死死拽回，但看上去只是身體前傾了一下。

　　來人伸出一只手，示意她不必再說。同時，他雙眉微挑，對少女表現(xiàn)出十分親和的神態(tài)，又轉(zhuǎn)向拉住她的成熟女子，含笑道：

　　“伊麗亞，您也算是古辛的老朋友了，您應該清楚他在哪兒吧？”

　　“嗬呀，我只不過老友罷了，我又不如他的親人哩。他呀，把您作為自己的楷模，愿意多多體恤一下家人，這些年沒少把身外之事委托給自己信得過的靈去辦。唉，”伊麗亞嘆了口氣道，“他最近不幸被弄傷，只能待在家里，恐怕不便見外人呢。不過別擔心，他的家人正在盡心照顧他呢。”

　　“哦？是嗎？那我可得——”來人正說著，瞬間移至王座前，袍子已經(jīng)拂到了座椅正下方。忽地神色一變，“好好慰問一下！”

　　“啪”地一聲，只見閃過一縷白光，那女子便騰空而起，在半空中翻滾幾下，之后一下子被拽到了他的腳下。她掙扎著吐出一絲氣息：

　　“Satan，就算我們讓他見你，他也不肯……”

　　“喲，這是誰的惡作劇呀？”腳下的惡魔已經(jīng)失去了意識。魔王轉(zhuǎn)頭朝向臺階下另一側(cè)的男子，兩指捻著一根針，笑道，“墨菲斯托，要給阿西莫丟斯跪搓衣板嗎？”

　　“不敢不敢，饒了我吧，他侍奉他的小少爺正高興呢，哪容得我橫插一腳？”墨菲斯托陪笑道，一邊忙著將靈竅里的意識活動小心地隱藏起來：

　　伊麗亞有著惡魔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光能和熱能，并且近300年來受到特殊“照顧”。但身受重創(chuàng)的王用一縷“白發(fā)”即能抑制其能量。若是在之前，他連地獄島附近的傳送門也無法接近，白天只能窩在地獄島另一側(cè)的海溝中，更別說抑制她了。更重要的是，他的反應速度絲毫不減當年。一定有靈暗中協(xié)助。幸好伊麗亞是火爆性子，沉不住氣，而我素與他調(diào)皮慣了，他也不好明著怪罪，否則……

　　“我親愛的‘契約創(chuàng)始者’啊，您是否又在打什么小算盤？”

　　“您那被‘光’嫌棄的搗蛋專家，這幾百年來都沒個像樣的對手，快憋悶死了，終于等來了您，只想和您玩玩罷了。”

　　“是嘛？”Satan搓動著指間的細針，邪魅地笑著，“那么按老規(guī)矩，你我中有一個玩輸了，就得幫另一個辦事，怎樣？”

　　“我去把古辛請來?！?p>　　Satan沒有料到，墨菲斯托竟會那么爽快地答應。他只能欣然地說：“很好。”

　　這地獄的王宣布要私召古辛，于是群魔告退。在他們走光前，Satan獨留了那位化為少女的使魔。

　　“孩子，請你告訴我，”魔王走近她，半跪下來，雙手輕輕搭在她的肩頭，溫柔地看著她的雙眸，“這個地方可曾易過主？”

　　那使魔因恐懼而忽明忽暗的靈體終于穩(wěn)定了下來——這年幼的靈還不懂得如何捕捉其他靈竅的心聲。她點點頭，但不肯多說。

　　“謝謝，孩子，我已經(jīng)轉(zhuǎn)化了折磨你靈竅的熱能，現(xiàn)在你有能力對抗她了?！?p>　　小惡魔謝了魔王，變?yōu)橐坏篮谏那蛐伍W電飛走了。Satan目送她離開。

　　Satan站起身來，走到門廊邊，環(huán)顧四周。曾經(jīng)，他就是站在這兒，站在大殿的門廊邊，像這樣滿懷憧憬地看著瑪門安排著每一塊材料的放置，聽著他喋喋不休地介紹著，只有魔王親自踏進大門時才能點亮燈光的絕妙設(shè)計；曾經(jīng)，這兒的高階上有三把椅子，并排的兩把，上面坐著自己與妻子，在自己座位的旁邊，是一把規(guī)制稍小的座椅，是別西卜的專座，它質(zhì)樸無華，由其主人親手制成。而如今……

　　時候不早了。Satan緩緩走到高階后面，長袍撫地。他伸手輕推石壁周圍的空氣，一道陰暗的小門無聲顯露。

　　這是一間頹敗的書房。房間里厚重的灰暗標志著300年來從未有靈進入。看來此處由瑪門設(shè)計的選擇性屏障實在耐用。它與曾經(jīng)的燈光一樣，依靠每個靈獨一無二的能量背景發(fā)揮作用。

　　Satan并不打算恢復當年的富麗，他只是靜靜地坐下來，用指肚摩挲著成堆的書籍。自從300年前的那一日，這兒的主人就從未來過這兒。他雙肘支在扶手上，雙手十指交叉，靜靜等待著。

　　屏障有了反應。是古辛。Satan準許他透過。這里的魔鬼進入書房的唯一途徑，就是獲得主人的許可。他們把進入這兒當做一種榮耀，從無怠慢。古辛應邀前來之遲，邁步之慢，都恍若隔世。

　　一個高瘦的骷髏架子出現(xiàn)在書桌前。

　　“陛下，您的病好些了嗎？”

　　“托你們的福，恢復得能回家了。以后終于不用空操心了?！?p>　　“您別這么說?！?p>　　“古辛，但他林去哪兒？”

　　“她？不不不，我那么多年都沒聯(lián)系她了，”古辛訕笑道，“我哪曉得她到哪去了?！?p>　　“你和她……”

　　“分開了?；蛟S我們不應再稱之為‘她’了。現(xiàn)在的但他林，連我也不知正以何種形態(tài)出現(xiàn)。”

　　“哦……真抱歉?？磥砦疫€是——”Satan無力地笑笑，“不來邀你敘舊的好。不過，你最近可好？有靈告訴我你受傷了，還嚇我一大跳呢?！盨atan略微仰頭，爽朗地笑起來。

　　“沒事，沒事，我很好。只是我兒子在塑靈學院修第十學士，有幾門功課總過不了關(guān)，我這幾年來都在幫他倒騰，很少關(guān)心過外面的事，大家可能弄錯了吧?！?p>　　Satan讓座椅貼近一旁的書架，伸出手在上面專注而迅速地翻動著。然后表現(xiàn)得十分隨意，抽出幾本書交給古辛，說是對他兒子可能會有幫助。

　　古辛的靈竅里閃過一絲驚訝——這是Satan第一次感應到古辛的意識波動。不該這樣呀。魔王偷偷地想。

　　“哎呀，哎呀！我在人間呆久了，忘記我是靈了?！盨atan只好自己打圓場。然后他倆都笑了起來。

　　“古辛，我比起所羅門來，怎樣？”

　　“這不是臣下該回答的問題?！?p>　　他們相視而笑。不一會兒，古辛就告辭了。

　　古辛，你不認識所羅門的，你只見過他幾回。那種被神賜予福祉之人，對于那時的你來說，是無法接近的。你閃過的那一絲心緒，是否在暗示你本想像當初一樣說：

　　“您又開玩笑了，他哪有什么72魔柱？”

　　又剩下Satan一個了。他緩緩起身立直，閉著雙眼，像是在欣賞著什么樂曲，又像是身處立墓中安息的逝者。昏暗在主人的靜默中緩緩退場，橙黃色、燃燒正旺的燭光取而代之。所有仍在此的書籍全部自動歸位，書桌解除了它的負重，變得平坦而光滑。整個書房，像是剛從暴風雨的裹挾中掙脫出來，回到溫暖寧靜之港灣的帆船。雨滴從屋檐下密集地落下——這是魔王營造的自我幻境，沒有靈會看見。

　　魔王再次坐下來，低垂著眉睫，雙手仍十指交叉，手肘支在桌上，直著腰，低頭凝視空空如也的桌面。

　　“彼列爾，勸你弟去參加我和古辛的結(jié)婚紀念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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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第幾十萬個了吧？你們每年都就辦一次，麻不麻煩呀？我和Lilis一萬年才舉辦一次的！”

　　……

　　“天天繃著個臉還不膩呀？好歹一年一次不用擺架子，快來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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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區(qū)區(qū)三百年?！盨atan一張一合的嘴唇中包裹著煮開水般的聲音。

　　一團黑霧黯淡了燭光。室溫驟降37.8℃（注：靈對溫度的感知力極強。）。

　　“你果真來了?！盨atan表現(xiàn)得分外平靜。

　　黑霧中的一只灰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我不得不佩服你那位手下的才干。這道他竭力打造的屏障，真是棘手。這可比你那天給人類女孩東西時用的高妙多啦。不過，我還是進來了……世界上沒有什么堅固是不能攻破的，沒有什么堡壘是可以不朽的。他拼死守住的王族榮耀，不一樣被踩在曾經(jīng)同伴的腳下？”

　　“世界沒有絕對的強弱。你也一樣，特魯斯?！盨atan說著，抬起頭來。

　　“不，我是特魯斯。我不同于你，也不同于你的締造者。我不可再生，但也不可摧毀。時機一到，所有的意識將會明白，你們生生世世都要匍匐在我的腳下！”

　　“別以為你名字的含義與安拉一樣就可以取代他了！”Satan第一次露出憤懣，“——你把但他林或者她的兒子怎么了？”

　　“一個懦弱且無力的王，沒有資格要求他的子民繼續(xù)服從于他！我并未對他們做什么，只是他們對你已經(jīng)失望罷了。如果你變?nèi)?，那么周圍的靈自然會背棄你，別說是惡魔了。就連人也是如此。還記得那個在年老體弱時被妃嬪刺死的古埃及法老嗎？惡魔間上百萬年的關(guān)系也可脆弱如紙，一朝即毀，你怎么知道那所謂的‘友誼’，不是僅僅建立在對你力量的畏懼之上的呢？‘我們惡魔必須遵從三件事，利益、欲望和規(guī)矩。’這句話是誰親口說的？可光你一個就違背了這三件：損害其他惡魔的利益，壓抑作為惡魔的欲望，還有——破壞未經(jīng)其他靈同意而窺探他們靈竅的規(guī)矩……”特魯斯故意把聲音越壓越低。

　　“欲望？利益？你根本就不明白最根本的欲望和利益是什么！難道要蠢到為了那些浮華的表層而拆毀撐起一切的筑基？別做夢了，你賜予他們的僅僅是一座空中樓閣——違背支撐事物發(fā)展之利益與欲望的一切都是空中樓閣！科魯爾·特魯斯——這里只有我還記得你的這個全名——你不是全部！

　　“至于我壞了規(guī)矩？哈，真正的朋友本就應該有心靈相通的意愿。我們縱然無法看透友人完整的靈竅活動，因意識深處隱藏著不可觸及的隱私?？伸`的朋友之間有著約定，就如同人的朋友之間也有約定，我們要彼此分享各自的痛苦與歡樂，我們會將自己靈竅的表層活動只在彼此之間公開。數(shù)萬年來，我和古辛都是這樣過來的。破壞我們規(guī)矩的，是你吧？我向他傳達了我的心思，好不容易等來了他的回應?！盨atan旁若無人地微笑一下，“盡管很微小，但足以證明他仍是我的朋友。橫插一腳的是你！你說得對，只有永遠的利益，沒有永遠的朋友。我在乎的只有當下！”Satan強忍著說話時伴隨著的劇痛，努力地維持靈體的透明度與話語的鏗鏘有力。這是不輸于敵人的關(guān)鍵之一。

　　“哈哈哈哈?。?！你為什么不干脆歇斯底里？這樣多核癥和毒藥帶來的病痛就會減輕一些?？蓱z的老狐貍！都成了孤家寡人，還在賣弄自己的詭辯術(shù)？好了，我也不必在這和你費口舌了，比起這，我更喜歡作為旁觀者靜觀其變……”

　　男女混合聲連同霧氣，就這樣緩緩消失了。

　　看來沒帶Lilis一起來這個星球是明智的。Satan竟暗自慶幸了一番。方才的病痛突發(fā)與自己的拼命忍耐，耗費了靈竅的大量能量。他此刻必須得補充一些回來，否則就會過多地破壞平衡，這對擁有兩個靈核的靈竅來說，是極為危險的。

　　正常情況下，靈竅中僅有一個靈核，靈核操控內(nèi)外竅構(gòu)發(fā)散出能量之后，它自身也必須進行能量補充。靈竅每次向外界吸收的能量是有限的，僅能補充一個靈核所一次性喪失的能量。

　　但現(xiàn)在，Satan的靈竅中多了一個靈核碎片，它因結(jié)構(gòu)不完整，反而將正常的靈竅中發(fā)散出的或吸收入的能量中的一部分轉(zhuǎn)化成了不做功的無效能量——等同于增加了宇宙中的“熵”。

　　因此，每一次能量發(fā)揮，都要補充比原先更多的能量，這超出了靈竅一次吸收能量的極限。正是如此，之前Satan一直無法發(fā)揮出能順利通過傳送門的能量，直到無心的救急，才能讓他到達這個名為“地獄”的星球。

　　靈核的不自主顫動和遍布全身的劇痛（靈竅里的微電流等同于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電化學信號，當靈體受危險時，會在對應部位產(chǎn)生類似疼痛感的信號以示提醒，便于保護靈竅。），提醒他應進入徹底的休眠，以減少能量的消耗，增加其吸收。

　　還好外竅構(gòu)的漏洞被補上了。已經(jīng)沒時間檢查屏障的損壞程度了，但愿沒有其他靈進入。誰也不希望自己狼狽的模樣被看到。

　　暗淡飄忽的燭光下，一個女人模樣的靈站立著，默默注視著一旁縮在靠背椅中的男性。她微微彎腰，長發(fā)撫弄著他的臉龐。

　　火車緩緩前行，載著嚴昔的擔憂。嚴昔習慣性地貼著窗口，遙望著接連不斷迎來的景色。只是這次，更像是在盼著什么。

　　那個塵封已久的地下宮殿，確有伊爾妮絲那個書庫的承載裝置。不僅如此，它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書庫——載滿無字的書籍。據(jù)貝麗說，它幾乎匯集了人世間所有的秘密，本就是一個必爭之地。在漫長的歷史中，這里曾歸他們所有。

　　但是，在不久前，它被一個名為特魯斯的邪神奪去。嚴昔所碰見的“怪物”十有八九也是他的杰作。幸運的是，那位與他們作對的神，似乎也無法探知盡這座宮殿的一切秘密，只不過掌握得多一些。他們?nèi)杂袆偎恪?p>　　“那位神就是你弟弟的敵人嘍？”在穿越廣場抵達月臺時，嚴昔向貝姨問道。貝姨承認了，并且補充道：“我們可以確定，那個信息流載體是完好無損的。他們——神與神的爪牙，純粹是想把你騙進去?？赡芫褪窍氚阎滥敲值娜硕稼s盡殺絕吧?！彪m然夾雜著人群中對那個地下通道中發(fā)現(xiàn)的孤女遺體的嘆息聲，嚴昔還是聽得很清楚。

　　“我倒并不這么認為?！眹牢糸_口道，“如果他們要殺了我，為什么還能讓我刺中想殺死我的桑提？桑提的‘尸體’為何在追我時行動得那么慢？再往前提，為何不直接燒死我？

　　“Satan說得不錯，他們覺得在我身上有利可圖。也許，他們故意引我進入那里，是想讓你們看到所臣服于你們的惡魔背叛自己的王吧？但他林是地獄公爵之一，應該是受到魔王重用的，甚至應是他的左膀右臂。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讓你們看到他的背叛總會挫傷你們的，我說的對吧？”

　　“您真的很聰明呢，主人。”一直默默跟在她倆身后的無心突然笑道。

　　“你們一定是故意的?！眹牢舭杨^別向正前方，不再看著貝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