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海霧之人
“在桑提家宅里發(fā)現(xiàn)了什么嗎?”瘦弱的身軀側(cè)立在落地窗投下的虛影里。目光遠眺未知遠方的群山。薄暮的朦朧中彌漫著潮濕的水霧。
“大的動靜倒沒什么,但我一直沒見著他的父母,連他們的臥室也沒找到。他們竟連窗戶都不開一次?!?p> “這就怪了,”落地窗微微顫抖一下,夜幕降臨前的風從縫隙中擠進來,冷颼颼的,撩動了厚實的窗簾。窗邊的女孩挪了挪身子,“不會又是‘兩具’吧?”
“嗯,倒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我的確在他家宅宅基地內(nèi)探測到了與周邊完全不同的地磁場?!?p> “那么除了仆人們和桑提本人之外,你還有沒有看到一些經(jīng)常來訪那里的外人?”
“對不起,主人。”貝麗一只手貼在胸前,向她的主人深深鞠了一躬,“我近來一直化作天上能隨風變化的云朵,但實在沒發(fā)現(xiàn)宅內(nèi)外有什么外人在?!?p> “桑提是一直一個人呆在自己的家宅里嗎?”
“也不盡然,他有時會同可賽一起到某些劇院里,要么就是呆在自己的家宅里看些林林總總的愛情小說或者歷史傳記,總之并沒有什么奇怪之處?!?p> “桑提除了可賽以外,還有什么走得近的朋友?”
“很遺憾,主人。他非常內(nèi)向,只與可賽有點交集。不過,可賽先生則不然,夸克偵察器的跟蹤影像是不會錯的,他與國王交往頻繁?!?p> “他們之間會利用吉普賽巫者傳遞消息嗎?”
“他們不到萬一是不會用的。但用的時候,也只是傳達一下親友生病無法參加宴席之類的消息以求方便?!?p> “看來他們也并不是很信任‘盒子巫者’呢?!眹牢糸L吁一口氣。
“不過,主人,請允許我稟告一件事:自從那個該死的教皇國把一堆巫者盒子引進了這個國家,空氣中就充滿了各種干擾信號,我的偵察……可能受了點限制,在公共場合會有大的偏差――請主人息怒?!必慃愓f完一下子單膝跪地。
“收起你的這一套?!眹牢舻淖旖抢闪艘粋€橫躺的大寫c。她朝窗外仰頭,“不過那也好。如果我離了你們就是廢物一個,那我也無權(quán)消受你們。
“我懷疑,”嚴昔轉(zhuǎn)向已經(jīng)站起身來的貝麗,“他們可能已經(jīng)查到了我們的蛛絲馬跡,那些突然出現(xiàn)的盒子不是很好的證明嗎?所以――從現(xiàn)在起,我命令你們,用人類的一般方式調(diào)查,越隱蔽越好?!?p> “遵命,我的主人?!?p> “可賽應該還有別的朋友吧?”
“柯斯林·德普勒維遜,上流社會知名作家,成名前為貧苦孤兒,至今未與親人相聚,并且喜歡獨居?!?p> “啊呀,這人真不錯……”
于是,在生意場上的無心被告知去留意德普勒維遜先生的消息。他發(fā)現(xiàn)那位先生在眾多出版商口中受到不少溢美之詞的夸贊與吹捧,還得知他經(jīng)常穿梭于各種名流聚會、沙龍等場合,一些大畫商手里還收藏有他與不同名門貴族、知名文藝家親密交往而留下的畫像。漸漸地,他從多個渠道打聽到了作家這個月的行程安排。
在星期三的晚上,無心想辦法弄到了舞會的入場券――一個畫商的邀請,嚴昔得以進入。這次,她只身一人,也不允許貝姨和無心隱身在她的旁邊。
根據(jù)貝姨事先提供的面貌,嚴昔認出了目標人物。天助我也,他就坐在一個兩人小桌旁,無人做伴,正獨自飲著軟飲。這就是所謂的名流嗎?
當然,嚴昔僅僅只能瞥了他一眼,就只好扭頭暫且放棄。她現(xiàn)在被那名熱情邀請她前來的畫商給纏住了。他正沒完沒了地向嚴昔炫耀著他與一堆畫壇泰斗級人物的交好,要么就是一刻不停地賣弄著自己對歌舞明星種種風流韻事的獨到見解。本來想著擺出一副拘謹和慌張,以激起商人的厭惡與反感——畢竟自己的父親就是這樣的商人。但她萬萬沒有想到,這竟適得其反。這位肥佬拿出渾身解數(shù),用無數(shù)的幽默話語來挑逗她,甚至有時拿那對賊眼瞟著她的臀部。看來真被貝麗說中了,有些男人就喜歡沒見過世面的小女生,因為她們天生好糊弄。原本這一套是用來對付那位柯斯林·德普勒維遜的,也許略顯寒酸的著裝和笨拙的舉止能勾起他童年的回憶,從而對她產(chǎn)生好感。而商人們應該喜歡那種性感辣女,而不是像這樣的膽小乖女——唉,或許是他玩多了想換種口味吧,這該死的肥佬!
正當嚴昔被糾纏而無法脫身時,一位衣著時尚的妖嬈女郎走了過來——機會來了!嚴昔故意把腳踝一扭,裝作滑倒,然后為維持平衡,用伸出的手碰倒了畫商手中的酒杯。嘩啦,紅酒潑到了女郎的身上,雪白的衣衫綻放出朵朵緋紅。嚴昔連連道歉,也不忘催他去給那位小姐買件漂亮衣服,還推說自己眼光不好,身上也沒帶什么零花。
有個讓有錢男人上鉤的機會,這位歌劇名角自然不會放過。她使出渾身解數(shù)勾搭那名畫商。終于,他口里向嚴昔說著“請在這兒等著我,我很快回來”之類的話,就跟著女郎走了,臨走前還不忘轉(zhuǎn)頭給嚴昔送了個惡心的飛吻。
這尊瘟神終于被送走了,我都忍不住要吐了。還好,那個位置始終沒人坐。不過,第一次見面還是不要提起可賽的名字,以免打草驚蛇。也許可賽或桑提就在附近。
那位作家與可賽的關(guān)系很不一般,像今天這樣的名流聚會,只要作家來,那么按往常的情況,也必有可賽參加,而且當作家無人相伴時,可賽先生就會不請自來,作家也表示歡迎。然而,許久不見可賽的影子,這有可能是個圈套。
嚴昔走到柯斯林·德普勒維遜先生對面的座位旁,憋紅了臉,許久才擠出幾句話:“對不起……先生,嗯……我的朋友有點急事離開了……人生地不熟……他叫我等在這兒……我能不能……”嚴昔快速地貓下腰,迅速伸出手掌,指指旁邊的座位,又迅速放下,裝出一時語塞的模樣,睜大眼睛,很無辜地看著德普勒維遜。
“當然可以,我可愛的小姐?!钡缕绽站S遜先生很有紳士風度地站起身,做了個“請”的動作。
啊,成功了!但嚴昔仍很拘謹?shù)仉p手抬起座椅,挪出一點點距離,再輕輕放下,坐了進去。這個寬度剛剛正好。她沖作家羞澀地笑笑。
“您不渴嗎?”作家轉(zhuǎn)頭招呼使者,“請給這位小姐一杯‘混血姑娘’?!?p> 嚴昔的確是在場唯一一個沒端酒杯的人。這里有許多同齡的名媛,端著各種各樣的酒,周旋于各種各樣的男人之間。唉,我可沒這樣的本事。“呃……不、不用了,我今天胃不舒服,不能喝酒?!?p> “哦,抱歉。”柯斯林連忙叫住侍者,讓他去拿一杯水來。
嚴昔一面說著謝謝,一面端起那杯水假啜一口。聽貝麗說,這種地方可能會遇到下藥的事情,真是可怕。嚴昔也不忘仔細端詳著作家。
相比之他為世人稱道的驚世才華,他本人的相貌也可謂艷世。一頭烏黑滑潤的秀發(fā),雖大致為直發(fā),但可見發(fā)梢不同程度的彎曲,靈動而有序。偏窄的額頭,瘦削下巴,配上略露蒼白的肌膚,淡粉的薄唇,文弱之氣盡顯于表。一雙酷似黑水潭的眼眸,使整個人如同已受過海霧浸潤洗濯般的澄澈,神秘而哀傷。他面頰上每每浮現(xiàn)出迷霧般的微笑時,便平添了一份浪漫氣質(zhì)——這個人本身就是一個奇談。
“嗯……請允許我自我介紹一下,我是——”
“柯斯林·德普勒維遜——”嚴昔故意停頓一會,“應該是吧,但愿我沒記錯。”
“噢,那真是榮幸,您知道我的名字。”作家笑著,但眼里并沒有其他人被陌生人叫出名字時閃出的光芒。嚴昔不知道自己該欣喜還是心痛。
“那么小姐您是?”
“我只是個小書迷?!边@是嚴昔原本想說的。但轉(zhuǎn)念一想,既然是準備要長期接觸的,不妨說出自己的身份,于是改口稱:“我是嚴自禎——一個小商人的侄女,我是您的書迷?!?p> “您過謙了。嚴先生,可是鼎鼎有名的茶商喲。”柯斯林慢條斯理地說,“不僅如此,他還是收藏仁義國字畫古董的行家,他的藏品只要一出現(xiàn)在拍賣會上,就會被不停競拍,直到被人高價買走。他的茶葉公司還是這個行業(yè)的龍頭企業(yè)呢。他還擁有不錯的房產(chǎn),許多家連鎖服裝店也都是他的呢?!?p> 哈,這才是惡魔應有的樣子。怪不得他認識這么多畫商和出版商啊。恐怕還不止如此呢。嚴昔發(fā)現(xiàn)作家在談及這些時有些漫不經(jīng)心。終于有點作家的樣子了。
“嗯……其實我家叔叔也沒您說的那么厲害。再說經(jīng)商的事情我也不太懂。不過,今天實在太幸運了,終于能在一個沒有一大堆人擁擠著用吉普賽巫者的瞳孔記錄您身姿的場合,這么近距離地見到真人了!”為了掩飾內(nèi)心不斷涌出的股股厭惡,嚴昔在說這番話時竭力保持瞇著眼的笑容——天哪,什么時候才能結(jié)束啊!
“唉,自從那些盒子被引進之后,這個國家就多了什么‘記者’啊‘報社’啊之類的,而且最近接受者的條件又降低了,街上都多了不知從哪來的冷不丁的視線:想想也頭疼。小姐,您也擁有那些巫者對吧?”
果不其然,街道上的傳言都是真的。只不過坊間沒有權(quán)利與錢勢親眼看到這些。
“那么您沒有嗎?我覺得您大可以借其多多宣傳您的新作,好讓更多的人看到呢?!?p> “不需要吧。我要是這么做的話,作品很快就會像杰米揚的魚湯一樣爛掉的?!?p> 或許作家捕捉到了面前小姐眼眸中掠過的一絲殷切的希望之光,他繼續(xù)說道:
“我想您也是一樣沒有吧?!?p> “這東西帶著不方便呀。而且,談話的時候被人盯著,總不太舒服的?!?p> 原來這世上還有這樣的名作家在。嚴昔見過許多諸如此類的作家,但同他們都隔了一個沉重的豎十字架或一塊豎的方碑,然而她此時卻只與他隔了一張溫暖的木桌。這個人神奇地喚醒了童年之夢的眼簾??上В罱K只能是黎明時分大海上泛起的泡沫而已。一切為時已晚。
他們聊地很投機。有一瞬間,嚴昔甚至忘了此行的目的。那位作家竟約她下星期在瓦倫娜畫廊見面,和她的家人一起,去看一位名畫家的畫展。
時間匆匆滑翔而逝,如羽毛般飄散。很快,畫展掀開它的帷幕。嚴昔并未尋得德普勒維遜先生的影子。
當長裙在樓梯悉索拂動時,一位盛裝的少女凝視著二層樓梯轉(zhuǎn)角處被陰影磨蝕的不起眼的畫作。
一個黑色的身影暗淡了裙擺檬黃的柔光。悉索聲消失在了走廊的開端。
“嚴,想不到你也對這畫感興趣啊。”方才一直默不作聲地端詳著不起眼的畫作的女孩開口了,微微側(cè)過臉,只露出她細長濃黑的眉梢。
“這還真是絕望的畫啊。他不應該是一個名畫家嗎,公主殿下?”
“啊,什么時候這個討厭的敬稱也從你平靜時的嘴里冒出來了。不過,這或許是他某個時刻痛苦感情的回憶。”
“難怪被擱在這種無人問津的角落了――展出它是需要很大的勇氣的吧?!?p> 一個孤零零的,立于峭壁之上的小木屋,頂著鉛灰色的天空,背對著無盡的土黃色荒原。四壁接近屋頂?shù)牡胤剑瑨熘鴶?shù)不清的透明窗戶,里面一片陰沉。窗下是數(shù)不盡的木門。所有的門窗皆緊鎖著,毫無生氣。但窗內(nèi)有模糊的黑影。
直接立于峭壁之上的,是兩扇大開的木板,這大概是唯一洞開的門了。近看,光線似乎從打開的門板里透了進來――家徒四壁。
峭壁的對面,是一座座點綴著多彩閃亮圓點的青山,它們環(huán)繞著小木屋所在的山頭,不知為何無法讓人感知到本應有的春天氣息。
“真是讓人絕望的天賦呢?!币翣柲萁z嘆了一口氣,“話說,你來這不是純粹為了欣賞藝術(shù)吧?我猜你肯定是在找什么。你裙下襯褲的摩挲聲可是一直沒停呢。”
“殿……殿下,”嚴昔緊繃的臉上飛上了兩抹瑰紅,黑色瞳仁四下轉(zhuǎn)動,“你怎么可以說出這樣的詞啊……我那個真的并得那么緊嗎,那么大聲?”
“是??!”伊爾妮絲故意拖長聲音,閉起雙睫,揚起眉毛,“人家走‘一字’步,你都走成短杠了?!?p> “啊――那我就不打擾公主雅興了……小女繼續(xù)找去嘍!”
“對了,你每天穿的跟寡婦似的,是準備隨時加入到某些行動中吧?!币翣柲萁z叫住了正要下樓梯的嚴昔。
“是啊,以防萬一,我可不像你,有能毫不用隱瞞的保鏢?!?p> 并沒有等伊爾妮絲回應,嚴昔那午夜藍的長裙再次于階梯上舞動。
“對了,我有一事相求?!惫鬓D(zhuǎn)過頭去,壓低聲音,對著還未完全走遠的深藍色裙擺說道。
深色的裙角停了下來。嚴昔低下下頜,微微轉(zhuǎn)過臉龐:“星期三請到寒舍一坐?!?p> 嚴昔步到樓下,不緊不慢地抬手接過侍者送來的香檳。她輕闔雙眼,微微仰頭,啜飲著,細密纖長的睫毛下,一雙眼睛正秘密地窺探著周圍的人一切。終于,她在剛剛的走廊轉(zhuǎn)角處瞥見了柯斯林的背影。他良久地站立在那幅陰暗的畫作前。對面窗戶不知什么時候被輕輕吹開了一些,嚴昔恍惚間甚至以為聽到了玻璃與木框戰(zhàn)栗的哭聲。大概是外面縷縷的細雨飄了進來,帶入絲絲寒意,德普勒維遜先生的雙肩不由自主地顫著。
敢細細端詳這樣絕望的畫的人不多啊。
4度姽婳
下篇:迷案,詭異而哀傷的人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