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煙本不叫如煙。
她那對打漁為生的貧家父母為了生個兒子,前頭一口氣生了四個女兒,分別命名為招娣、來娣、引娣、愛娣,頭發(fā)都快白了才生了個帶把的。而如煙就是那個叫招娣的大女兒。
其時世道動蕩,時有戰(zhàn)亂,征兵入伍也是家常便飯。即便官府不征兵,有些地方上也會組織什么民兵團,教會之類的組織,拉起人來一點不手軟。她父母還略為得意,幸好兒子還小,不然要被強制征召,他們家這根獨苗苗可就難保住了。只是弊端也不少,尋常的男孩子稍微大點就能幫忙干活了,養(yǎng)幾個嬌嬌女除了洗衣做飯還能做什么,白浪費了家里本就不多的糧食。
招娣就是這樣被賣進樓子里的,她生得好,年紀又小,老鴇便出了六塊銀元買她。至于她的二妹三妹,只怕過兩年也逃不過相似的命運,不是被賣進其他花樓,就是賣給人家為奴為婢。
進了樓子的姑娘照例要改個好聽的藝名,老鴇柔姐夸她眉眼輕愁如煙似云,正好配如煙這個名字。又說她聲音甜,腰肢柔軟,請了教習師傅教她彈唱,還有種種服侍男人的技巧和花招,儼然一副要將她捧紅的架勢。
雖則世道混亂,但金陵城內(nèi)還算得上平靜,起碼在如煙這等底層人看來是這樣的。只要槍炮沒打到門前,只要今天的街市還能買菜,百姓們就能蒙住眼睛耳朵過日子。
更何況她們的花樓就挨著租界,平日里來往迎送的達官顯貴不少,就連那些個金發(fā)藍眼睛的洋人也時有光顧,柔姐便像吃了定心丸,全不管外頭如何,每日只顧著調(diào)教新來的姑娘,又逼著廚子推陳出新多做些西化的菜式來討好這些大人們,還有那些個富商子弟。
劉大少就是那群富家子中的一個,除了相貌俊俏些,眼神清澈些,周身打扮、談吐、喜好跟尋常紈绔并沒多大區(qū)別。一樣的愛打馬遛鳥,一樣的愛醉生夢死,一樣對美人美酒沒有抵抗力。
如果,那天他沒有撿起她的手帕還給她,或許她的人生會是另一個樣子。
也許她會慢慢麻木,習慣用最標準的微笑迎來送往,習慣一雙玉臂千人枕,習慣在夜深無人時獨自無聲哭泣,然后在年老色衰之際找個脾氣不好的落魄男人嫁了,或者像柔姐這樣,從人如花嬌的姑娘搖身一變成了鉆進錢眼里面目可憎的老鴇。
但是他彎了腰,撿起了那面絲帕,對她微微笑道:“姑娘,可是你的花兒掉了?”
那絲帕上繡著淡紫色的蘭花,她低著頭接過來,捏在手里,好不容易壯著膽子抬頭看他,只見他眼神專注而溫柔。只一眼,便叫她萬劫不復。那一瞬間,她幻想自己不是在喧囂的花樓里,而是在某個下雨的青石磚巷,她撐著一把油紙傘,踢踢踏踏地跑過,發(fā)間一朵紫丁香悠悠飄落,剛好被他撿起。
劉大少很快成了如煙的常客。
他給她畫眉,她給他唱曲兒。他為她點絳唇,她替他整衣衫。他帶她去看戲,去跳舞,走遍了整個金陵城,宛如在她狹小陰暗的世界里打開了一扇門。
如煙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問他喜歡她什么,他從不正面回答,唯有一次,喝醉了酒才吐了兩句。
“我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像一朵在風雨中飄零的紫丁香。不知怎的,你就落進了我的手心里……”
男人的話像雨打芭蕉,生生將她的心滴了個穿。
自此,倆人更是如膠似漆。恩愛日久,兩人自然不再滿足于恩客和妓女的關(guān)系。
“我早已厭倦了花樓的生活,只愿能和他長相廝守。我這樣的低賤身份,有自知之明,不求名分,只求常伴身旁?!比鐭熝凵耧h忽,仿佛再次陷入了回憶?!八麨榱苏f動他爹娘,跪了三天祠堂,但是,他們還是不同意,反而要以斷絕經(jīng)濟來源相要挾。他便離家出走了,那兩個月,我們過得很快活?!?p> 白貓:“喵喵喵?!蔽也逻@女人要跟那個什么大少殉情自殺,結(jié)果男的沒死,她死了,男的還娶妻生子,所以她要報復!瞧,劇情如出一轍!
執(zhí)鏡女人:“……”我怎么覺得這劇情那么熟悉?你是不是又偷看我硬盤里的懷舊電影了?
白貓喵了兩聲,叫得格外甜美,一臉天真無邪。
“后來,我有了身孕?!比鐭煖厝岬負崃藫嵝「?,好像那兒真的還有個小生命似的,看得鏡子外頭的人莫名觸動?!昂退谝黄鹬螅以僖矝]跟旁人一起過,哪怕他們砸再多的錢。所以,柔姐那會兒看我很不順眼,哦不,應(yīng)該是看他很不順眼。”說到此處,她還笑了一下。
白貓:“喵嗷~”完了!肯定要棒打鴛鴦,老太太逼著喝紅花什么的……
女人:“……”你給我閉嘴!
“我當時特別怕,怕他家還是不同意,畢竟我這樣的身份……”如煙苦澀一笑,“他們這樣的大家族,最是看重子嗣血脈純正。卻沒想到,老太太終于松了口,一頂小轎把我接進了劉家。說是不給我名分,等我真的生下一兒半女,就讓我做妾。我不在乎名分,也不在乎那些身外之物,我要的只是和他在一起罷了?!?p> “沒想到,進了他家門后,一切都變了?!?p> 女人突然一拍腦袋:“所以,你的贖身錢該不會都是自己出的吧?”
如煙一怔,微微頷首。
白貓:“喵喵喵?”這個劇本跟我想的不大一樣,我記得好像有個杜十娘怒沉八寶粥的劇情,跟這個有點類似……
女人:“……”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她轉(zhuǎn)頭問如煙:“那孩子呢?”
“孩子?”
聞言,原本已經(jīng)沉靜下來的女鬼如煙猛地抬起臉來,雙目圓瞪怒視前方,兩行血淚緩緩流下。周身氣勢大變,整個鬼看起來鬼氣森森,頗有種下一秒就能破鏡而出找人報仇的架勢。她口中喃喃:“我的孩子?”她一邊自言自語,一邊開始七竅流血,身上卻像是被血染的一樣。
不多時,鏡子里的她已經(jīng)成了個血人,尤其是下半身。
不過,執(zhí)鏡的女人免疫力還算強,只當沒看到,心里還在腹誹,這些厲鬼就愛玩這套,難道不覺得這樣一點都不美嗎?
她肩頭的白貓還試圖撓一把鏡面,似乎想幫女鬼擦眼淚,卻被女人及時阻止。
她以眼神示意:好九筒,這面鏡子要是被你撓爛了,別說糖饅頭,咱們倆都得去下邊喝油吞炭去~
如煙的孩子自然是沒了。
她進府次月,劉家就大擺宴席,給劉大少娶了個門當戶對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