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落難人又遭風(fēng)霜
那文氏夫人是自小把謙川寵大的,雖說幼婷也是機俏伶俐,然韓夫人卻甚少放在心上,倒不是不愛他,而是這幼婷從小便是乖巧得很,不得別人多操半分心,相反這個一胞的哥哥,多出了半個頭,性子卻仿佛就是那么好強,總是惹事,兩人算是龍鳳胎,生在書香門第之家,幼婷有家族遺風(fēng),幾乎過目不忘,經(jīng)史子集,詩詞歌賦,無所不通,而謙川所言所行,卻多似那無賴地痞,放蕩無度。
嘿,這也只能說是人各有性,后天有后天的來頭,先天有先天的來頭,渾說歹說,也不定這幼婷是個文曲星下凡,投錯了胎,而謙川則是個混世魔王出身,也投錯了胎,倒是這二人做了個兄妹。
卻又說到另一人,便是張自傳,那回三叩教之人大鬧紫軒林之后,他心中云翻浪涌,一是是自己本事微薄,想來多少事無能為力,二來自己家中只有自己,若是哪日折了進去,豈不是張家絕后了,實在對不起列祖列宗,自己良心又過意不去,趁早就自辭了。這捕役一職實在做不下去,他便想著重操舊業(yè),沒有本錢時,孫太忠借了他五十兩銀子。
卻沒多少時間,他父親去世,這銀子還沒作出去,倒是花光不少,不過喪葬費有些禮錢,不曾虧了錢。張自傳是個孝子,可如今孑然一身,灰心喪氣,守孝半年,卻也要謀取生路。不過整日渾渾噩噩,好似被抽空了靈魂。
這日,他去熟人老溫那里置辦些工具,想著就在自家破草廬中半個作坊,雕刻些手藝玩意兒,混口飯吃,也不至于餓死了,只是他也快三十的人了,沒個妻小。萬童松為此罵了他不知幾回,只因這人看似老老實實,唯諾至極,其實眼界很高,壞的他看不上,好的也看不上他,由此,到這個年紀,還是個光棍,父親那病,一部分是他氣出來的。所以這安源府人都說:張自傳是個孝子,寧愿自己不吃也給老父吃,餓幾頓也要給老父買藥治病,可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光是這一點,又是個最大的不孝。所以他也一直是別人的笑柄,他又好說話,這街坊都愛拿他取笑,不過張自傳也渾不在意的。
正走到街上,張自傳雖然走著,心中仍然想著雕刻著怎么的一個玩意兒,忽然迎面撞了個東西,抬頭一望,是一個五六十歲的算命先生,兩只老鼠似的眼睛閃閃發(fā)光盯著自己,面帶笑意,那兩瓣嘴唇哆哆嗦嗦,說道:“請借一步說話。”張自傳不愿理會,卻被他胳臂一挾,徑拉了去。
張自傳瞪大眼睛,不悅的道:“先生,你強拉我做什么?”
那算命先生賊頭鼠目,實在是猥瑣不堪,不過張自傳自小愛聽志怪異說,這類人不定有著本事,他雖是不耐煩,卻也沒抬步就走,算命先生笑道:“小的叫東西,官人,我看你眉頭觸黑,耳根泛白,最近不順心的事很多,我說得對不?”
張自傳苦笑道:“這安源府不大的地方,東西先生知道我,那也不足為怪,家父魂歸西天,守喪不久,還能展顏歡笑么?”
東西先生道:“不僅如此,我一掐便知,你往后的幾年功夫,定然是潦倒不堪,多災(zāi)多難?!?p> 張自傳要走,又被拉住,這東西先生雖然瘦弱,風(fēng)一吹便好似要倒,但力氣卻大,張自傳無法,見他糾纏,從袋中拿出小錠銀子,說道:“這錠銀子送與先生,不要來纏我,小人還有事情做,不是仙佛一道的人?!?p> 東西先生卻推了過去,張自傳怪異道:“先生嫌少?小可沒有那么多的……罷罷罷,再送你一錠。”
東西先生道:“哎,我一個老實人,說什么你不信,你想走?我怕你過不久就橫死街頭了?!?p> 張自傳道:“那我當(dāng)如何?”
東西先生道:“本先生消憂解難,乃是一片誠心,雖說神仙之說乃是妄語,但人有千面萬顏,面相之說,風(fēng)水之學(xué),都是有根有據(jù),信其有不信則無,回頭你若是招了災(zāi)難,必會想起今日我所說,不過到時候就來不及了,俗話說禍來躲不過,但若是提先預(yù)防,便可災(zāi)難盡消,煩憂皆無?!?p> 張自傳心自疑惑,道:“先生所說,到底是什么憑據(jù)?”忽然瞥得他臉上一股神秘的笑,張自傳覺得這先生手上的旗子普通,相貌也是奇異,不過奇人必有異象,說不定這真是個世外高人,想自己身上不過十兩銀子,自己為避麻煩,送他兩錠,他也不要,的確不似坑蒙拐騙的江湖術(shù)士。
東西先生道:“我知你見我相貌奇特,又有錢不拿,所以疑惑,半信半疑之間還是信了不少,不過我既然不要你的錢,你一個窮的叮當(dāng)響的,還有什么我所圖的?”
張自傳心道極是,便問道:“那么先生為何要幫我?”
他輕輕一笑,兩條須子抖動,用手一挑,說道:“不為別的,只因咱倆有緣。若你此去,定會返回找我。”
“有緣?”張自傳道:“自古是富人十里九家親,而我這孑然窮身,雖還有點你不貪的銀子,但怕過不得多久就會揭不開鍋,我自家親戚都認得,家中世代居住在這里,又沒別處的朋友,況且與先生連半點照面都沒打過,一點都沒印象,如何能有什么緣分?”他忽然一笑:“莫非天上人間地獄之中冥冥中有輪回因果,怕我和先生前世有什么瓜葛,就算有,我不記得了,先生既有這等本事,為何還耿耿于懷。對了,回來我走另一條道,先生請便吧?!闭f罷,大笑而去。
東西先生兩只眼睛看也沒看,只是嘆了口氣,反向而走。
張自傳走過不少步,心想:“他定是覬覦我所有銀子,唉,如今人如何變得這樣?不多想,我還是干自己的營生吧,否則一語成讖,到時候真?zhèn)€連肚子都填不飽了?!被仡^一瞥,過見那東西先生不在,沒跟上來,便笑道:“我沒錢白白施舍你不要,反而貪得無厭,不能怪我啊?!彼肿邥?,到了老溫店前,順手摸了摸自己口袋,這一摸,大吃一驚,竟什么都沒有,他的銀子全都不翼而飛。
他略一想,拍頭大叫:“糟糕,糟糕!”
店里一人走出,正是老溫,老溫道:“小張,你怎么了?你前些日要的東西,我都給你備好了,如今怎么只在門口叫喚?”
張自傳神色困難,道:“剛才一不小心,被該死的賊給偷了?!彼绾蜗氲玫?,這東西先生不僅是個算命的騙子,還是個順手牽羊的‘好手’,這賊徒子騙不得便偷,實在讓他氣順不過,直罵道:“好個黑心的老東西,該死!”說罷,將來時事情說了。
老溫道:“你也忒不小心了,不過我看你最近精氣神差得很,才疏于防范,還是得多休息好。”
張自傳苦笑道:“休息,雖說我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但也得有錢去活,老溫呀,你說我可怎么辦?”
“報官?!崩蠝氐溃骸拔矣浀媚銕啄昵氨阍傺瞄T當(dāng)過差,有認得的人,叫他幫幫你,或許快些?!?p> 張自傳沉默,忽然嘆息道:“或許這是命吧,算了,十兩銀子,不妨大事?!?p> 老溫冷笑道:“你家里本不富裕,全靠你舅舅接濟,十兩也不是小數(shù)目吧,你怎么反倒灑脫起來了?”
張自傳道:“我實在不愿去衙門這種地方了。”
老溫問道:“為什么?”
張自傳道:“那是個讓人無能為力的地方。”
老溫道:“我知你不順心,那時你也給我提起過,不過你在衙門中不是有個好兄弟孫太忠,他本事高強,就算是私人關(guān)系,讓他幫你追討也要得。”
張自傳道:“那老先生也定有難處,否則,不至于這樣。”
老溫道:“打著旗子騙人,是人一眼便知是江湖騙子,你剛才還罵罵咧咧,到一會兒時候怎么就變了嘴臉?變得無所謂了。”
張自傳道:“如今人都不知去了何處,也免得麻煩人了,孫太忠兄弟做事嚴苛沖動,如今我和他不是同事,也不好說他,不了,不了?!?p> 老溫道:“你就和你爹一個脾氣,說得好是隨遇而安,說得不好,就是活不出氣,也難怪你老舅每次見過都讓我給你提提氣?!?p> 張自傳面露羞愧,吞吞吐吐道:“人嘛,總是……唉……人都有不同的,我……老溫,多謝你照料我這么多年?!?p> 老溫微微一笑:“好了,快進來提東西,等你有錢再還我,我與你爹交情好,與你也是一見如故,哎,來,木頭我叫人用車送過去,至于要的工具也裝好了,你自己提回去,沒吃飯的話正好我這兒安排飯呢,胡亂吃幾口再走?!?p> 張自傳眼中淚花閃動,笑著滿口感謝著跟著老溫進了店中。
在老溫家用過飯后,張自傳沿著原路回去,剛才不愉快沖淡不少,沒走多久,忽一人迎面跑過來,著急忙慌,似是逃命一般,大呼:“讓開?!?p> 這路一條巷子,那人來的極快,眼看就要撞到他了,后面響起聲音:“站住,別逃……張老弟,這是個賊,快替我攔住他?!焙竺娴木故菍O太忠持刀追趕。
張自傳剛明白過來孫太忠在捕賊,但一瞬功夫,那人急速跑過,他便被撞翻貼在墻上,眼看盡頭那賊身影閃掠不見了。孫太忠一把拉起張自傳,問道:“張老弟,沒事吧?!?p> 張自傳道:“你在抓賊?別管我,別讓他逃了,我沒事?!?p> 孫太忠眼看前方:“真晦氣,這小子腿腳利索,我追了他半個時辰也沒抓到,看來是有些功夫?!?p> “那你可認得是什么人么?我看著面生?!?p> 孫太忠搖頭道:“最近安源府有不少外來人,亂的很,你又卸職不干了,李捕頭也上了年紀,到了卸任的時候,最近人手緊缺的很。那個人偷了東街王小生家中的一塊東西,我正好在那里辦差,一直從東街追到了這里。說實話,我一直在后面,也看不清面貌,是什么樣的人?”
張自傳道:“大約不過二十歲,面白如雪,濃眉大眼,高鼻唇薄,像是個后生人物,實在想不到這樣個人物是賊,一定是偷了什么了不緊的東西?!?p> 孫太忠道:“說也奇怪,王小生說那只是個怪東西,長得個三角面狀,好像是鐵打的,是他從紫軒林的一個粉頭那里得到的,但也不是什么貴重東西?!?p> 張自傳道:“什么玩意兒,竟然大白天來偷。”
孫太忠道:“我也蹊蹺,王小生倒不著急,看來他也不怎么在意這東西,不過敢青天白日偷東西,還讓我撞上,非要抓到他不可,前面都是集市,我去問一問,或許知道他往哪兒走了。張老弟,我看你面色慘淡,是不是遇上什么難事了?”
“沒……沒有……”張自傳笑道:“我哪有什么事?”話音未落,只聽巷子那頭傳來咆哮,兩人一聽有些駭然,又傳來聲音:“你到底是誰……老東西,快滾開?!?p> 兩人大步趕去,兩道身影閃將出來,遁上空中,其中一個是那逃跑的人,另一個是個白眉老者,張自傳看著隱隱有些熟悉,那白眉老者長相竟與偷他錢的東西先生有幾分神似,不過那東西先生滿臉猥瑣,而這白眉老者卻莊嚴如圣。只見兩人在空中交手,逃跑那人果然如張自傳所說,俊秀非凡,只是眉眼之下另有一份深藏的陰翳,他手中匕首揮舞如同狂風(fēng)暴雨,而白眉老者手中只是一根繩索,似乎是才從陋巷地上撿來的,但這一條繩子在他手中就仿佛張旭的狂草,筆走龍蛇,無可捉摸,那后生出招兇狠,卻一直落在下風(fēng)。
繩子如同九天青龍,纏繞飛舞,轉(zhuǎn)眼間,那后生手上臉上多了不少被鞭撻的條痕,白眉老者單手一抖,正好絆住匕首的柄端,發(fā)力方寸,那偷盜的后生大呼,匕首就被狂風(fēng)似的卷了出去,落出幾丈外不見了。
后生喝道:“老東西,你要怎樣?”
“把東西交出來。”
“什么東西?”
孫太忠道:“你偷東西,我追了這么久,還佯裝不知?”
后生冷冷看孫太忠:“與你何干?”
孫太忠喝道:“我乃安源府府衙官差,怎與我不相干?把東西交出來?!?p> 老者把繩子一丟,道:“把東西交給我?!?p> 孫太忠道:“老先生,這是他偷王小生的東西,應(yīng)該還給失主?!?p> 白眉老者道:“這不是屬于你們?nèi)魏稳说臇|西,有這個對你們來說只有壞處,快交給我,否則禍患無窮?!?p> 那后生嘿嘿笑道:“官爺,你看看,我做了小偷,卻不料半路殺出了個強盜,該不該管管?”
孫太忠道:“總之東西是誰的就歸誰,你們一個偷,一個要搶,怎么可以?還有沒有王法了?”
白眉老者哼道:“我這是為你好,可不要無理取鬧,官家的人我不去惹,但不代表我怕。”
后生道:“官爺,既然他要搶,不如咱們一起收拾他,東西我不要了,你放我一條生路如何?”
孫太忠正要答話,張自傳低聲道;“不可太輕信,這人也是賊盜?!睂O太忠道:“我理會的,他想借我之力幫他擺脫麻煩,我當(dāng)然不可能上當(dāng)?!贝舐晢柕溃骸皟晌欢际鞘裁慈耍磕菛|西又是什么,這么看重的?”
老者道:“老夫地玄宗長老莫一仝,來此就是為追查這個東西,這人乃是江湖上邪魔外道,如果東西落入他手中,日后定會大起波瀾?!?p> 孫太忠道;“原來是地玄宗的長老,幸會了,不過這東西到底何物?還有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后生人臉上泛起一絲冷笑,朗聲道:“在下邊涯,只不過走江湖的普通人,一技傍身,至于這位老人說的什么邪魔外道,我可愧不敢當(dāng),況且我還不知道什么叫做邪魔外道。”
“用心不純,居心不良便是邪魔外道?!蹦毁诘馈?p> 邊涯道:“我哪里用心不純,居心不良了?這遺失的東西乃是大家公有,在下只不過得了個先機之便罷了,而老先生攔路劫道,逼我交出東西,地玄宗堂堂大宗,你一個人來,若我把東西給你,你又殺我滅口,豈不是天下人都不知東西落入你的手中,那時候老先生更加是鳥出囚籠,魚入大海了么?這樣比我,不是更加居心叵測了么?”
莫一仝臉上神情漸冷,殺意彌漫開來,道:“你若不給,今日便走不出去這條巷子。”
邊涯笑道:“兩位,你們看出來了么,這老東西才是最黑的那個?!?p> 孫太忠叫道:“我只知道,不管這東西是什么,有多貴重,但都不是你們二人的?!睆堊詡鞯溃骸斑呇耐盗藙e人的東西,若物歸原主,還是王小生的東西。”
“哼,兩位,我勸你們還是別管這趟事,東西屬于天下人,自然歸天下人,你們可知這東西有多重要?”莫一仝雙眼帶著沉重:“只有把它交給五宗,才能避免一場劫難,否則大劫一來,生靈涂炭?!?p> “胡說八道?!边呇牡溃骸叭暨@東西如此厲害,三叩教豈肯輕易放棄?”
兩人話不投機,又是再斗,不過莫一仝倒是手下留情,處處沒下殺手,邊涯只想逃走,但每走一步,走不出第二步,就被莫一仝死死封住,他根本沒有逃跑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