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日本人早已沒什么耐心再去維護偽善的形象
我悄悄地走過去,假作系鞋帶似地蹲了下來,把這張紙稍稍折了一下夾到了參加救護隊培訓時用的筆記本里。出于直覺,我很小心翼翼地避開了家里人的目光,直到上了電車后才小心翼翼地將那張紙打開細細看了。我不由得有些后悔,那些殘酷的現(xiàn)實本是我無法承受的。
和慘烈的現(xiàn)實比起來,此時簌簌發(fā)抖的我不得不承認政府粉飾太平的報道要容易讓人接受得多。至少聽了電臺里的新聞,人們會打心眼里相信,只要世界各國都站在中國這一邊,只要大家團結一心共同抗戰(zhàn),日本人肯定能被趕出中國??墒强戳藨?zhàn)報,這種堅信就被一錘子擊碎了,而且是碎成了渣渣,再也拼湊不出完整的信念。此時的我,就像是被雷擊中了一般目瞪口呆地癱倒在座位上,連電車到站也渾然不知。
一雙手把掉落在地上的文稿紙撿了放到我手中:“小姐,你沒事吧?”
我神情恍惚地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末了突然看到眼前熟悉的景物,趕忙一把抓起書包,頭也不回地沖下了車??删驮谝幻胫?,我卻后悔了。因為我看見了車窗里一閃而過的臉,那樣高的身材和那樣清雋的一張臉絕不可能認錯,再加上那熟悉的聲音,我可以百分之百篤定,那是失蹤許久的時譯之。我來不及檢視記憶里的片段,便拔腿去追電車,不過司機似乎心無旁貸,車子漸行漸遠,終于在視線中消失不見。
我在心里暗罵,時譯之這個家伙絕對是認出我了。所以一認出我,丫就躲到人群里假裝不認識。剛才他肯定是湊到車窗前觀察我的反應,從這些蛛絲馬跡來判斷,這家伙心里絕對有鬼!
我有些氣惱地久久停在原地,懊惱之情就像是長江之水奔流而來。剛才我若是能夠抬頭看上一眼,如果那時候能認出他來,現(xiàn)在就絕不至于這樣懊喪。我要是料得不錯,在這種緊要關頭時譯之突然出現(xiàn),那就意味著他和顧作言以及他們背后的勢力要有新動作了,而如今我倒是很希望他們能做些什么一次打擊日本人的囂張氣焰。
我平日里對政治不感冒,但并不意味著我心里什么都不明白。我對顧作言的懷疑由來已久,再加上之前的幾次偶遇和后來的失聯(lián),就是傻子也曉得他絕對不是泛泛之輩。也許是出于感激,也許是因為我已經(jīng)把他當作了朋友,這些事我一概沒有向任何人提過,就是和衛(wèi)二月在一起的時侯,也默契地閉口不提。但是!這事實就是客觀存在的,經(jīng)常在午夜夢回的時侯讓我深深猜疑。過了許久,我才把自己從懊喪的情緒里拯救出來,我滿不在乎地安慰自己,哼,有什么了不起,如今咱也是能為國做貢獻的人了!
幾天以后,急轉直下的戰(zhàn)事替猶豫不決的祖父做了決定。古語說“飽暖而思淫欲”,也就是說吃飽了穿暖了沒有性命之憂的時候才會去想那些有的沒的,等到了連生存都有問題的時候,身外之物自然能一并拋卻了。
因為聽說日本人已經(jīng)打到了黃浦江上,整個上海一夜之間就陷入了驚恐之中。祖父不及多想就下了決斷,“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還是聽父親的話舉家搬到租界去。不到半天的時間,逃難所需的一應物資就被整理出來了。祖父有自己的原則“除了那些必要的和祖?zhèn)鞯膶氊悾溆嗟臇|西都留在大宅里”。
同樣的,他仍舊保留著堅定的“革命樂觀主義情緒”,認為這仗打不了多久還是要回來的。所以特意花大價錢雇了一個“要錢不要命”的“紅頭阿三”留在大宅子里替我們守護那些帶不走的家當。所謂的“紅頭阿三”其實是上海人對于印度人的形象稱謂,因為他們常年包著紅頭巾,所以這種稱呼便不脛而走,反倒替代了印度人本來的稱謂?!凹t頭阿三”通常承擔著以下這兩種職責,其一是巡捕房的打手;其二則是看門人。普通的老百姓在他們手里吃了不少的啞巴虧,但是政府和租界當局卻對他們信任有加,所以“紅頭阿三”在上海的名聲一直不大好。
不過和窮兇極惡的日本人比起來,“紅頭阿三”的形象便要可愛許多了。用形象的說法來說,一種是敵我矛盾,另一種是第三世界貧苦大眾的內(nèi)部矛盾,這其中的親疏之別還是分得清楚的。祖父和新請來的“紅頭阿三”牛頭不對馬嘴地溝通了許久,最終還是我的英文派上了用場。在傳達了一些重要的交代以后,祖父才帶著大家依依不舍地離開。
說是“逃難”,要輕裝簡行,其實還真沒輕到哪里去。祖父坐了二伯母家的汽車,其他人兩兩則坐著黃包車,還有后頭雇來的好幾輛貨車載著用大木箱打包起來的家當,組成了一組不小的車隊,浩浩蕩蕩地朝著我們的新住所去了。中國人歷來把喬遷新居視作是喜事,可是因為如今卻是因為戰(zhàn)火連綿的境況下不得已而為之,所以有的只有忐忑,絕沒有半分欣喜。
我和母親同坐在一車黃包車上,母親見我神情緊張,便伸出手來牢牢地握住了我的手:“別擔心,日本人雖然厲害,但是我們有幾百萬的軍隊,絕對不會讓他們得逞。”
我有些愣愣地瞧著前方:“可是日本人一路南下如入無人之境,所過之處燒殺搶掠、十室九空。照著這樣的速度,打下上海也只是時間的問題。要是整個中國都被他們打下來了,我們豈不都成了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歷史上的教訓還不夠么,怎么就不能早做防備,還講什么攘外安內(nèi)!”
母親微笑著把我攬在懷里:“你這小腦瓜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呀!上海有那么多的守軍,哪就那么容易打得下來?再說了,日本人從來都是表面功夫做得極好的,他們就算野心勃勃想要吞下整個中國,卻還想著不要和英國人美國人正面為敵,維持好自己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