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我從沒想過你會是一個我看不清的影子
如果沒記錯,這應(yīng)是宮里頭的第一百八十七個長夜,第三十六場宿雨——夏織衣獨坐在窗前,聽著淅瀝的落雨,織著柔軟的毛線衫——粗略地算了算,肚子里的小家伙大約在明年開春便會出世。
自己正是二月春入的宮,而此時皇城里的天尤為地涼寒。
近些時日,宮祈儀格外忙,天蒙蒙亮便出門,直到滿天星輝才歸來,夏織衣因身孕而神乏,平日里歇得十分早。如此,倆人便許多天也都不曾好好地說會話。
“今日怎地還沒歇著?”
宮祈儀頂著漫天的暮色走來。
“原本是歇下了……睡不著?!?p> 夏織衣慵懶地笑了笑。
“這小衣裳做得十分秀氣?!彼嫠毤毜啬竽弥?,俯下身吻過她的眼角:“小東西近日可還乖?”
“白日里方才請?zhí)t(yī)來把了脈,并無大礙?!彼p輕地說:“只不過三伏天格外熱,我站得久些便有些慌——太醫(yī)開了些寧心丸,吩咐我每日都吃著?!?p> “那你更應(yīng)當(dāng)多休息——這些活讓婢女們?nèi)プ鼍褪橇?。?p> “自個兒一針一線做出來的踏實……這也全都是為人母的心意。你近日總忙,才最是要休息的人?!?p> “兮楚禍亂,大儲岌岌可危,若國將不國,又何處是家?我生于斯,于國于家都應(yīng)當(dāng)挺身而出。”他說得大義凜然,全然沒顧及她漸趨落寞的臉色。
“你說的自然不無道理——可我只不過是一個女子、一個母親,我的眼界只夠得到小家,而非大國——這也是你要體諒我的?!彼哆缎跣醯卣f著,而他的手也慢慢地頓住。
“你不想我去打仗,是嗎?”
“這也并非我能攔得住的?!彼鹕?,脈脈地望著他:“你非去不可,難道不是嗎?”
宮祈儀愣了愣,良久才回過神,他面有慍色地擲開她的手:“我方才與你說的,你全然不明白嗎?”
“功與名皆是身后事,而我和孩子才是有血有肉的……”夏織衣?lián)砹?,甚至有些因憤懣而?zhàn)栗。
“別說了!”宮祈儀十分郁結(jié)地喝止,索性轉(zhuǎn)過身不多看她一眼。
“不,我偏要說下去……”
“你該歇下了?!?p> 他冷若冰霜地將這話撂下,如同丟棄一件不起眼的糟粕。
“我方才去了長生殿——”她極力地壓抑著顫抖的聲線:“你不知道罷——我全都聽見了,你與母妃的話我全都聽見了?!?p> “你去長生殿作甚?”
宮祈儀微微地回過頭,眼角的余光比慘白的月色更冷清。
“你為何不問我都聽見了什么?”夏織衣倒吸一口氣,卻仍舊無法將凌亂的自己平整。
他不語,抬腳便要走。
夜愈寂靜,愈是如暴風(fēng)雨前的風(fēng)起云涌,暗藏玄機。
“紫鳶的死你脫不了干系!”夏織衣渾身打著顫,連帶著那支紅榴簪子也簌簌地撲騰著。她噙著淚,緊抿著顫抖的唇。
宮祈儀驀地立住腳步,如同被釘在原地般不能動彈。他的眉團緊鎖成一道厚重的‘川',每一條都滿是崎嶇,許久都化不開。
“織衣……你信或不信都罷,總之她的死與我無關(guān)。”
“紫鳶出嫁那晚的計劃,難道不是你向母妃透露的嗎?”
夏織衣有些咄咄逼人。她如同被抽離了絲的繭,不由分說地將自己變得錐心刺骨的刻薄。
“你到底還是不信我的?!?p> 宮祈儀不禁有些決絕,這已是第二次她這樣地質(zhì)問他。彼此既不能有十分的信任,那么付諸再多的解釋也是蒼白的。
“母妃都說了——她這樣做,全然是為你打算的。是你將紫鳶夫銘的事告訴母妃——母妃便刻意地利用此事挑起兮楚與大儲的戰(zhàn)爭,如此你便有利可圖,她要你借機拿到兵符,將朝廷和軍營的兩股勢力扭成一團———她還要你奪權(quán)篡位!”
“住口?。?!”
他直瞪著眼看她,這番誅心之言如同一支利箭,兇猛地挺進他鮮血淋淋的心臟。而她同樣地痛心疾首,如同望著一尊陌生的軀殼。
這是他們?nèi)松械谝粭l河流。
有人心中存蕩的是大國,而有人眼里全都是小家,這道鴻溝猶如王母劃下的直直地穿過他們心坎的銀河。而對面的那人,就像是一個極其親密卻愈發(fā)看不清的影子。
相識匆匆,似乎還來不及細細地將彼此摸索、消食,夏織衣想到這里便不由得幽幽地嘆氣。
“即便我當(dāng)真是共犯,你也認(rèn)為我會見死不救——任由著她被踐踏———用這般禽獸不如的行徑來達成目的嗎?”他咬牙切齒,橫眉冷對。
“你興許是不會——”她梨花帶雨般地望著他:“但母妃……”
“啪!”
一記沉甸甸的耳光過后,留下了死灰一般的靜寂。
夏織衣掩著面,漆黑的眸子里撲閃著絕望的晶瑩,這股眼淚灌回了心底,成了一個不消散的疤。
宮祈儀隱忍著,他的嘴角都在微弱地抽搐著,就像一頭困獸。
“我去書房睡?!彼f。
“……………………”她背過身,聽著他漸行漸遠的腳步聲,一步、兩步、三四步……
她回過頭,他關(guān)上了書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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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座無花無草的宮殿。
裸黃色的泥土地,枯竭的半截老樹,還有黑沉沉的天空,都在一齊默默地數(shù)著無盡的寂寞。
景帝推開門,撲面的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仿佛一片茫茫的海,翻涌著洶涌的暗浪,你看不見,但它就在你的鼻息里。
恍惚間,景帝看見這扇沉重的宮門后是萬丈光芒,一桌一椅都纖塵不染,新折的臘梅花吐露著幽芳,司徒容芷在溫柔撫著琴。
“皇上認(rèn)為這支《鳳囚凰》如何呢?”她起身,沖他溫婉地笑。
“極好?!彼呷?。
他一腳便跨進了黑夜里。
這還是一座孤零零的空殿。既沒有花香,也沒有她。
“皇……皇上!”一名宮婢驚恐地伏跪在地面,惶恐得連話都說不利索:“皇上……何故………”
“她人呢?”景帝問。
時至如今,他已尋不到更好的稱謂來替代她,若非今夜夢淺,他亦是萬萬不會來此的。
“皇上說的……可是容……容芷?”宮婢遲疑著,最終還是直呼其名諱,畢竟那人生前的位分是奴。
“嗯?!?p> 他聽到她的名,心里依舊有當(dāng)年的震撼,但更多還是挫骨揚灰的憎恨。那個叫容芷的人,愛過他,亦同樣地負過他。
“她……她……去了……”
這一句如同五雷轟頂,震耳欲聾地回蕩在景帝的耳邊。
那年隆冬,她披著斗篷里款款朝他走來,腳下是深深淺淺的印記。這一路,竟這般快嗎?
“何時的事?”他只有這一句。
“半個月前……因?qū)m婢們都不大喜來無望殿送飯,所以……容芷時常會餓上好些日子……連她去了后,也足足三天才被人發(fā)覺……”宮婢諾諾地看了看景帝,噤不成聲:“天熱得很,連……連味兒都有了……太監(jiān)們用草席子包裹著便抬走了……”
“抬去哪兒了?”景帝只覺得胃里翻江倒海,一股既悲憤又苦痛的情愫如趵突泉般汩汩地涌著。
“奴婢不知……主事的太監(jiān)說反正……反正也無人問津……”
宮婢不敢再往下說,景帝也不愿再聽——他擺了擺手,按耐著那股橫沖直撞的復(fù)雜的情緒,顫顫巍巍地離開了。
這個夜里,景帝輾轉(zhuǎn)反側(cè)。
次日,便臥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