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會好?
湫時有些怔神。
自凡界斷尾后回山,已百年有余。
以丹藥重?zé)挃辔?,說來輕巧,實則是漫長又難熬的日子。她每日忍受了斷尾重生時蟻噬般的痛苦,只想能早些下山。
休岸見不得她一副明明痛的不行,卻咬了牙強忍的模樣,捏著把白扇輕飄飄的搖到她面前。
你大可以每日只長那么一點,就只痛那么一會兒,不過是時日長些罷了,卻少受些罪。休岸勸她。
湫時也覺得這般的疼痛實在是受罪了些,最后卻還是堅定搖了搖頭,對著輕輕蹙眉的休岸擠出個寬慰的笑來:“無礙,我想早些長出尾巴。”
明明不是如此。
湫時想起了那清風(fēng)明月般的頎長身影,一時有些黯然。
后來她還是養(yǎng)好了尾巴,匆匆去了一趟凡界。
按照凡界紀(jì)年,距她于南欽一別,已百年有余,白馬過隙,朝代更迭,而南欽,最后化為一抔黃沙,只能存在于后代如長河漫漫的史書中的偏隅一角罷了。
湫時猶記得她偷摸進(jìn)皇宮,看到的那本古籍,于南欽名將芷淵的記載,不過數(shù)行:
“鎮(zhèn)南將軍,驍勇善戰(zhàn),運籌帷幄,于南欽立下汗馬功勞。暮年婉言辭帝,告老還鄉(xiāng),不日便與世長辭,帝哀慟,追封其為常青侯。終身未娶。”
一彈指六十剎那,一剎那九百生滅。
這世上哪里有常坐不亂的江山?
石爛松枯,斗轉(zhuǎn)星移。人生在世,恍若一場虛空大夢,這世上唯一不變的,不過天命罷。
她立在霧氣環(huán)繞的山巔斷崖之上,衣袍被山間的疾風(fēng)鼓起,鴉青色的發(fā)絲流瀉,在風(fēng)中飄動,還是百年前那樣清麗靈動,且年輕瑩潤的面容。只不過眼角微紅,滿是黯然傷神。
湫時眺目,面前是如今這個朝代里鱗次櫛比的皇城,和蓬勃初升的朝陽,而背后是早已荒涼破敗,往日卻繁盛至極,有燈火逶迤似仙境般的凌山鎮(zhèn)。
緣分至此。湫時心中哽咽,驀然想起那人清朗悅耳的聲音,似是穿過重重疊疊的日升日落,星辰明月傳來,近在耳畔。
“也好……若那時我已經(jīng)死了,投胎轉(zhuǎn)世時不喝孟婆的湯,便能記住你。”
大抵是山風(fēng)太過凜冽,她又在著凜冽的山風(fēng)中立了太久,竟無端留下兩行清淚,湫時怔神,很快的拂袖擦去。
她于高崖上佇立不動許久,倏忽間俯身而去,自寸草不生的斷崖傾身落下。
耳邊有呼嘯而過的風(fēng)聲,她寬松的白衣裙袂烈烈作響,像空中的一支斷箏,飄搖著落下。
后來湫時回山,便格外認(rèn)真的練習(xí)術(shù)法。
她亦始終記得斷尾昏迷時做的那個夢。
可她翻閱涪陵山間藏書閣的眾多古籍,卻并未有她夢中的漱安將軍一說。
斟酌后問過休岸,對方眼里有倏忽而過的不知名情緒,思襯許久還是搖頭與她:“我沒看到過關(guān)于這人的記載,也并未聽過。”末了還憐惜的輕拍她的腦袋,“十九,只是個夢罷了?!?p> 湫時作罷,久而久之,偶爾回想起來,雖然心頭還是會有一陣鈍痛,卻還是當(dāng)做一場夢魘。
而阿君也始終沒有被找到,她與清水和涪陵山諸多師兄努力了數(shù)久,甚至讓休岸運用各類法器插手幫忙,可那粉雕玉琢的小崽子卻像憑空蒸發(fā)了一般。
若不是那些記憶太過深刻,阿君與凡界所遇,譬如芷淵,都幾乎讓人懷疑,不過是一場夢境罷了。
……
“仙子?”冠羽喚她。
湫時驀然回神,如大夢初醒般怔怔的抬眸看他。
太清湖上亭臺水榭,仙音流瀉,宛如灑落了一地琉光,清麗婉約的仙子揮舞寬大的籠邊水袖,時而騰身而起,時而婉轉(zhuǎn)倚地,柔弱無骨的曼妙身軀晃了眾人的眼。
湫時隱約聽到有人喟嘆。
此次清玉仙君大婚之典倒是別具一番風(fēng)格,跳脫天界常理,格外活潑有趣了一些。
“你想什么,如此出神?”冠羽好奇地問她,不知是否是喝了酒的緣故,他干凈白皙的薄面上隱隱泛出絲紅暈來。
數(shù)百年前他與卯日星君同去涪陵仙山拜訪涪陵宮主休岸,順道在他那浩如煙海的藏書閣尋覓兩本古籍借閱一番。
本該平淡無奇,不日便歸返天界。
只不過是在青碧盎然的涪陵后山閑逛時,于青石板堆砌的林間小路上,驀然看見一只于茂密的叢花中饒有興致?lián)渲呢垉骸?p> 他覺得甚是有趣,便駐了足觀望。
那通體潔白的貓兒輕巧的自茂密旺盛的枝枝蔓蔓中騰身而起,把繞花嬉戲的雙翼青蝶捂在粉嫩的肉墊里。
倏忽有三條輕搖慢晃的蓬松尾巴,隨著她輕快靈活的動作,露出在林間透過樹木縫隙落下來的斑駁日光下。
她瞇了眼打量著掌心掙扎的蝴蝶,歡快地自喉間低聲嗚咽。
真是精致漂亮的貓兒,冠羽有些訝異。
“小十九兒……”遠(yuǎn)處山林傳來朗朗的喚聲。
這兒只有冠羽與那貓兒,冠羽從未被人叫過小十九兒。
他的目光落在那柔軟的身軀驀然有些僵硬的貓兒身上。
果不其然,只見那貓兒遲疑的回頭朝著那喚聲的方向看去,又撥弄了兩下掌心的青翼蝴蝶,最終還是張開那并攏在一起的粉嫩肉墊。
那蝴蝶如蒙大赦,驚慌地?fù)淅庵p薄絢麗的蝶翼逃離。
那貓兒依依不舍的目送著那飛遠(yuǎn)的蝴蝶,極聰慧靈氣的輕嘆一聲,于松軟的草葉間蜷縮了片刻,再起身時,卻是一位身著白衣,少女模樣的仙子,身段高挑纖細(xì),舉手投足間靈動俏皮。
“十九兒……”遠(yuǎn)處又有催促的喚聲響起。
那少女拎了蓬松寬大的裙邊,轉(zhuǎn)過頭來,是張白皙瑩潤,協(xié)調(diào)悅目的白凈面容,一雙黑白分明的杏核眼兒,鴉青色的柔順發(fā)絲同瀑布那般流瀉。
冠羽呼吸驀然一窒。
她唇畔含笑,明眸皓齒,在冠羽眼里,比初春含苞綻放的花兒還要奪目一些。
“來啦……”那少女清脆的應(yīng)道,然后高一腳,低一腳,踩著蓬松柔軟的草葉匆匆跑開了。
冠羽于樹下默默立了許久,直到那白衣飄飄的身影再覓不見。
就算已過去數(shù)百年,可他依舊記得那時,那貓兒通身潔白瑩潤的毛發(fā),和星辰大海般湛藍(lán)的眼睛。
“一些往事罷了,”湫時平復(fù)了心情,咧嘴一笑,左右打量了一番,都是些興高采烈看著太清湖上盛大一幕的白衣弟子。
她有些疑惑,側(cè)身問他:“不過仙君為何會在此?”
冠羽低頭斂眉,不經(jīng)意的笑著摸了摸鼻尖,“我路過此處,見這兒坐著的身影分外眼熟,便過來看看是不是你?!?p> “仙君有心了……”湫時笑開,于人生地不熟的天界偶遇冠羽,她心里還是有些欣喜,瞬間輕松自在了許多。
冠羽帶笑,又低頭摸了摸鼻尖。
流瀉的琴音緩緩沉寂,太清湖上的仙子一曲舞畢,紛紛攏袖飛身至岸邊,煙波繚繞的太清湖上,一時都是柔柔搖曳的輕紗衣袂。
湖對面置于高處的天階案臺沒了仙子們曼妙舞步的遮攔,在眾人目光里變得隱約可見。
清玉仙君攜了道著了朱紅籠紗喜服的窈窕的倩影,緩緩步上高臺,漸漸行到居中位那道華貴的錦灰色身影面前,然后雙雙在一側(cè)的案臺邊坐下。
湫時才發(fā)現(xiàn),這新娘面上似乎還罩了一層紅紗,將原本就看得不甚分明的面孔遮蓋的更加嚴(yán)實了。
方才祁墨上神入座時,湫時追著打量了許久,與他同來的便是這一身華服的中年人,如此看來便是天君無疑了。只不過相隔太遠(yuǎn),加上湖上浩渺的煙波,那面容不甚分明。
湫時饒有興致的抬頭去觀望這天界的婚典。冠羽默然不語,立在她身側(cè)與她一同觀望。
湫時偏頭疑惑片刻,輕聲問冠羽:“你見過這位雪翼銀狼一脈的公主嗎?”
冠羽知道她問的是清玉仙君的新娘,便認(rèn)真回想了片刻,又突然欣喜湫時語氣間與他的熟絡(luò),于是于她耳畔湊近了些,輕道:“偶然在南天門碰到過一次。”
湫時看他一眼,感嘆道:“肯定是位絕代佳人?!鄙瞎叛┮磴y狼一脈,血緣珍貴且盛產(chǎn)美人兒,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皮相皆是令人驚嘆的美艷。
冠羽想起那次偶遇,除了這位碧鶯公主,還有她的兄長,雪翼銀狼一脈的王上,二人氣度翩然,身姿綽約,的確像是畫中走出來的人物,于是贊同的點頭道:“的確如此?!?p> 湫時還未開口,卻突然覺得有藹藹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脊背上莫名冒出絲涼意。湫時一時驚異。
“如何?”冠羽察覺到她突然的怔愣,極為關(guān)懷的問她。
“無礙?!变袝r寬慰的搖搖頭。不動聲色的四下觀察。
周圍較方才要更加熱鬧喧囂一些,大家紛紛與新結(jié)識的投緣朋友相談甚歡,很少會去注意到角落里淡然如水的她。
湫時眸光一轉(zhuǎn),卻意外的發(fā)現(xiàn),原本于天階席上端坐的祁墨上神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