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洛邑城依舊沒有停止喧囂。燈火輝煌的街市,來來往往的路人,更有酷暑時節(jié)的風。清涼晚風舒緩,卻無處不達。吹過形形色色,高高挑著的幌子,吹過各有千秋,巧笑女子的秀發(fā)。當然,每一片星光之下,都對應有一塊陰暗。城市里的陰暗處,不僅是無心柳兄妹一行剛剛離開的那條巷子,還有這一個破廟。外面的荒草當然被陽光雨露養(yǎng)育得四尺有余,只有一條石板路,通向沒有門扇的廟門。圣像殘破得已不辨男女,蛛網(wǎng)更和盤絲洞一樣密集。角落里有劍,但沒有酒,有人,但沒有一絲豪氣。有的是身體的頹廢,眼神的憂郁,心中的羞恥。
良久,劍被拔出了鞘,卻橫在了自己的勃頸之上。不僅有淚,而且有遲疑。眼淚早已流下,不因?qū)λ劳龅目謶?,而因貪念美色名譽的心,不自量力狂妄的行為,以及在眾目睽睽之下怯懦地逃跑。遲疑,才是對生命的珍惜。再良久,決心以下,那就是用死亡來結(jié)束羞恥。劍刃已經(jīng)染上了鮮血,眼看著這不該在此時有勇氣的少年即將殞命,可劍卻落下了。不是被飛鏢暗器打落,也不是被人奪下,而是被驚落的:“豎子,安敢玷污大英雄廟宇!”
晚風不僅送進了鶯啼婉轉(zhuǎn)的語聲,還送進了沁人心鼻的清香。沒有腳步聲,但昏黃起伏的光,漸漸地驅(qū)散了黑暗。燈籠自然先人進來,而后也自然是石榴裙和繡花鞋邁過門檻。呆立的少年還來不及掛上羞澀往這女子臉上看,卻又被喝道:“撿起你的破銅爛鐵,三里地外死去!別這侮辱曹孟德!”少年當然又是一驚,臉上滿是疑惑:“曹操怎么是大英雄?!”雖然少年沒有問出聲,但這女子卻回答道:“棒殺權貴不雄耶?首倡義兵不智耶?奉辭伐罪不略耶?弗取虛名不英耶?生為漢臣不忠耶?老驥伏櫪不壯耶?周公吐哺不闊耶?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又道:“奸雄至少雄,哪像你,作兒女子之態(tài)!”少年還是沒有答話,呆了半晌,便伸手撿起劍,出破廟而去。
女子拿鼻子哼了一聲,但聲音還在破廟里,婀娜的身姿卻擋在了少年之前。燈籠沒有放下,光影也沒有太大的起伏,但纖纖玉手,已經(jīng)給了少年來回一對的耳光。當然還有加以語言:“劉備因兒時一句豪言,所以奮斗終生!縱然屢戰(zhàn)屢敗,但屢敗屢戰(zhàn)。去死吧去死吧!沒人管你!”少年的眼睛里又有了光,就像傍晚見義勇為之時一樣。還是沒有說話,只是用眼神表達了謝意,而后便去了。
等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女子才笑道:“這如果真是曹孟德的廟,那怕是早就被移平了!”不是站在廟外的女子,而是從廟里款款走出的另一個女子。無論是體態(tài)還是樣貌,兩個女子幾乎一樣,就像出廟的女子在向鏡子走來。走到面前又笑道:“娘親,干嘛非說是曹孟德的廟不可?”得到的不僅有回答,還有遞過來的燈籠:“因為有人的夢中情人是蕭綽;崇拜對象是曹操!”女子接過了燈籠,并挽起了這像姐姐的娘親。母女一面離開這陰暗處,女子一面道:“就這樣可以嗎?會有用嗎?”縱然身為人母,但舉手投足所顯現(xiàn)的妖嬈,絕不亞于女兒:“你放心吧,我相公的化身,一時的頹廢會,但絕不會爬不起來的!因為英雄的心中,有那么一盞燈,也許會被風吹滅,但只要送一點星星之火,就可以重新點亮,而且會比之以前更亮!”女兒俏皮得很沒大沒小:“花癡!”又道:“沒準這回是被一盆水澆滅的,然后再拔了燈芯,倒了燈油!”母親并沒有斥責,依舊沉醉在過去:“還是拿曹孟德舉例:太祖少好飛鷹走狗,游蕩無度……惟梁國橋玄、南陽何颙異焉。玄謂太祖曰:天下將亂,非命世之才不能濟也,能安之者,其在君乎。這便是曹阿瞞的星星之火,而:子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更增加了燈油和燈罩!”女兒卻搖著食指道:“不對不對!曹阿瞞就是一紈绔子弟,哪有什么燈???娘親不要把自己的意識強加到古人身上,二伯伯的話也不一定都是對的。”母親更加望著遠方淺淺微笑:“你二伯伯就是對的。其叔父數(shù)言之於嵩。太祖患之,后逢叔父於路,乃陽敗面喎口;叔父怪而問其故,太祖曰:卒中惡風。叔父以告嵩。嵩驚愕,呼太祖,太祖口貌如故。嵩問曰:叔父言汝中風,已差乎?太祖曰:初不中風,但失愛於叔父,故見罔耳。一個又聰明又有自主力和復仇之心的孩子,怎么不可能成為英雄?如伍子胥、孫斌、項羽、漢武帝、則天大圣皇帝、法天啟運圣武皇帝非英雄耶?”女兒當然不是文盲:“這一連串好像都是壞人吧?最多最多是梟雄。對,是梟雄!”母親還是那般語氣:“年少登山明壯志;老來看水悟人生。少年,不管怎么樣,還是雄一點好!——想知道你爹爹小時候的雄嗎?”女兒還沒有發(fā)問,母親便微笑道:“據(jù)說是四五歲時,有大人說了他壞話,他就趁大人不備,站在高處,往大人脖子上撒尿?!迸畠浩擦似沧斓溃骸案仪閺男【团K不拉幾的!——那我爹爹怎么沒成殺人魔?”母親的回答只有四個字:“沒有時勢?!迸畠河制擦似沧斓溃骸爸问乐艹?,亂世之奸雄的牙慧罷了!”說罷,將燈籠吹滅了,因為已經(jīng)走到了正街上。
剛剛被沒大沒小的女兒,說成花癡的母親,現(xiàn)在卻還是一雙明眸,直往俊男們的身上瞄。女兒也不加以嗔責,只是道:“我先回中岳,娘親也別惹那么多事?!痹捯魟偮?,妖嬈的身姿已不見蹤影。母親連頭也沒有回,而且變本加厲地在一對對情侶中啟發(fā)矛盾。一路招搖過市走來,留下的只有男人的傾倒和浮想聯(lián)翩,女人的羨慕嫉妒還有恨。來到的地方是一間民居門前,從外貌看上去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完全與她的妖艷,不能加以聯(lián)想。輕輕地敲了七下門,稍后門內(nèi)的回應卻很淡漠。等柴扉分左右打開,一碗清燈罩著一張冷若冰霜,還有一道刀疤的臉。進到門內(nèi),幫著將門閂了,再才對這人發(fā)嗲地道:“是二嫂嫂淪落成了門房大媽?還是特意在等人家呢?”被她叫二嫂的人,伸手在她粉嘟嘟的臉頰上捏了一下,并嗔道:“再啰嗦把嘴給你撕了!”轉(zhuǎn)過身一面與她向屋中去,一面問道:“怎么來的這么晚?”她挽著二嫂的胳膊答道:“身為領袖,當然不能早早到場跌份兒。所以和玄岳軍的游步楷、無心柳玩了一會兒。不過沒見到我侄兒、侄女。——二嫂嫂姓游,游步楷也姓游,不是八竿子打得著的親戚?”二嫂答道:“同姓各宗?!?yún)兒他們現(xiàn)在怎么樣?”她卻道:“我沒問。不是忘了,而是不想。還是那話:如果真的是犬子和犬女,那不要也罷!”獲得的是嗔言:“也只有你這個不是人的,才能說出這種不是人的話!你如果盡點心,交兒也不至于是現(xiàn)在這樣了!”
嗔她的不是二嫂,而是從屋里迎出來的幾個人中的彌綽。她還是沒有松開二嫂,但還嘴道:“偏要不盡心!偏要放養(yǎng)!大不了嫁給驩兒或愛兒,禍害你們家去!哼!”一個身高丈余的男子笑道:“我們都是老人了,別一見面就斗嘴。穩(wěn)重,穩(wěn)重!”可她卻道:“你們愛怎么老怎么老,我才不呢!我就是萬歲萬歲萬萬歲還是一個美少女!”說著,和眾人進到屋中。
當眾人邁過門檻,身上便都換上了甲胄,因為室內(nèi)儼然是中軍。不過面南背北的高位上沒有冰將軍,所以由冰夫人坐了。但主持會議的卻是彌綽:“冥界有司上奏閻羅殿,報東宗逆黨于人界糾合勢力,意圖不軌。因此四大閻君召見頭頭,并有意讓頭頭再帶著我們平定一次??深^頭嶓冢山抽不開身,就讓二嫂發(fā)睚眥令,聚集我們八個。”自詡領袖的那位美少女,也沒有表現(xiàn)出對主持者和這道命令的絲毫不滿,等彌綽將閻君的手令給她傳閱了,便鼓掌笑道:“好好好!當年沒找到端木婷芳我就深以為憾,現(xiàn)在正好算總賬!”她的下一位是個小鳥依人,一面接過手令,一面問道:“就我們嗎?水兒和火兒為什么不要她們參加?”說著,看向了彌綽。彌綽還沒有答話,冰夫人卻道:“是你們二哥的意思?!卑巳嗣婷鎻P覷半晌,由彌綽問冰夫人道:“頭頭的意思是從她們開始查?”冰夫人點了點頭:“具體讓你負責。”彌綽當然會欣然接受,其他人也沒有異議,只不過放浪不拘的美少女佯作感慨深長地來了一句:“二哥哥現(xiàn)在膽子是越來越大了,敢讓‘迷糊’架空二嫂嫂!”彌綽和冰夫人都沒有理睬她,不過在給眾人分派任務的時候,還是與冰夫人商議決定。
雖然冰夫人參加過不少軍事行動,但她并不是軍事將佐。因此被放浪美少女提醒的彌綽,與她商議時,她也只是提出無關緊要的一些細節(jié)修改意見,不是因為貪念權利,而是借此支持彌綽。彌綽在號稱七大魔王的八人中排名第六,僅高于同為女子的放浪美少女和小鳥依人。但冰夫人的考慮,顯然有些多余,被譽為第二豪杰的放浪美少女,都能讓她的五個義兄心服口服,何況是被譽為第一豪杰的彌綽。
彌綽首先對放浪美少女和小鳥依人道:“有司奏報上說,東宗老巢像是在琉球中山府,就由你們?nèi)ヌ讲臁!痹賹ζ溆嗳说溃骸拔覀兒投┤テ街莅抵胁椴樗畠汉突饍??!北蛉藢Ψ爬嗣郎倥畤诟赖溃骸安辉S任意行事。保證安全!”放浪美少女卻拿鼻子哼了一句道:“哼!俺又不是很調(diào)皮,要二嫂嫂哆嗦!管好自己吧!”冰夫人沒有回言,卻伸手從彌綽身后繞過捏在了放浪美少女的臉上。放浪美少女和小鳥依人鬧了一會兒,便一同準備去了。
彌綽看著兩人出門的背影嘆道:“她倆真還拿自己當小姑娘了!”又現(xiàn)出幾許憂傷道:“可惜,回不去了!”并沒有出言相勸,固然因為都有同感,但更因為彌綽轉(zhuǎn)念笑道:“回去干嘛?當小女流氓?還是被人欺辱?現(xiàn)在,還是蠻好的!”調(diào)整了心緒,對冰夫人道:“礙于施哥的關系,我覺得還是暗中探察水兒、火兒?!北蛉水斎粫猓骸白詈貌贿^?!f一水兒真是舊習不改,我怎么跟你們施哥說?”彌綽想了想才道:“施哥不是那種人,實話實說還是比較好?!闭f至放浪美少女兩人收拾好回來,彌綽便與其他人起身道:“那就各自出發(fā)吧。有什么消息發(fā)飛書聯(liá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