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病重后,國事由那時剛任太子不久的新皇暫代,我從旁代先帝督政。先帝病故后,這三年亦是如此。
群臣私下里議論我先借先帝之名,后借先帝病故守孝之期對此事避而不談,試圖干預朝政,更有甚者,說我欲效仿古時厲后垂簾聽政。我便將新帝登基之日提前了三個月,則又有傳言稱我有違祖制,欲置新皇于不孝,只因新皇非我所生。
這時節(jié)雨水重,一早醒來,發(fā)覺雙眼因昨夜夢中的哭泣而有些浮腫,一番打扮后,顯得精神了許多,可帶著些我一向不喜歡的楚楚可憐的模樣。曾經(jīng)的她便是如此,聽說她一直如此。
暮歸暮歸,倚暮而歸。暮歸山影倒映湖中,山腳上鋪滿紅黃相間的落葉,已是黃昏,在小舟上能聽見山上古剎中飄來的撞鐘聲,余音響徹空谷,蕩起余暉映襯下粼粼的水波,催促著游湖之人歸家。紅黑相間晚霞的倒影,將輕舟托起,落日前飛過三兩只歸巢的白鶴,鳴唱出落木蕭蕭的秋寂。這如畫般的暮歸之景,就這樣伴我余生。
“夫人?!?p> 那是他第一次叫我,本就無風,可我的羅裙裙尾卻飄動了一些。手中端著的酒杯掉在船板上,任是何人,但見水中突然冒出的頭,即使是生得輪廓清楚、五官端正的英俊公子,也會嚇得不輕。那是第一次見他,他臉上還粘著因入水而沾濕的頭發(fā)。他浮在水面上,正當我與他對視時,他身后又陸續(xù)多出一個、兩個、十個......飄蕩在水面的人的頭。
此時天色漸晚,寒鴉應景地叫了兩聲,我回過神后忙叫船夫離開。船夫忙拾起扔在一旁的槳劃撥起來,此時輕舟如借著風一般飛快地離開。那些“水鬼”們卻跟了上來,難怪叫暮歸山,夜幕降臨之前便要歸,不然便遇到這等駭人聽聞的事。
我看著在陽光下晶瑩閃光的水珠,突然噗嗤一笑。正給那盆“之子于歸”澆水的魏安雪朝我看了看,見她眼角的紋微微揚起,怕是也在那偷笑了。
“太后,李公公求見?!?p> 李厲是皇帝身旁的人,我端起瓷杯:
“他可帶了什么來?”
“帶了平日里帶的。”
我未曾喝水便將瓷杯放下:“你且去問問,是何人叫他來的?”
不多時那人便回來了:“李公公說往常皆是如此,今日便送來了?!?p> “如此說來,是他自作主張?”
此時又進來一位宮人進來通稟:“太后,皇上來了?!?p> 我見新帝雖面帶笑顏,可畢竟養(yǎng)了他近二十年,又怎會不知他的一顰一笑下真實的面容,怕是已經(jīng)看見門外的李厲了,心中自然又少不了猜忌。
“母后?!?p> 他聲音極小,聽得出他在壓抑怒火。
我站起身來,笑著說道:“皇上來了!”
他聽我說完這句話有些開心了,便點頭說道:“早朝畢后便來問安?!?p> “皇上有心了?!?p> 他向我行禮后便坐下了,這等無心的禮,他行了二十年。
我見他仿佛心中仍有何事,恐怕因為方才所見心生嫌隙,便笑著說道:“皇上有心事?”
他看著我腕上的金絲硨磲:
“母后平日里皆戴那支翡翠鳳鐲,今日緣何換作這佛家之物?”
他倒是有心,我用手撫摸那串硨磲:“先前去廟中祈福,下山時遇見在香道邊參禪打坐的法師,法師點化后將此物贈我?!?p> “能結此善緣,倒是好事。不知大師給了母后何等點化?”
“贈我自然二字?!?p> “自恃清高,道貌岸然?”
我頓了良久,他的眼神和三年前大不相同,他不當如此。我從未虧待過他半分,也是我的退讓才讓他登上皇位。他如今咄咄逼人的模樣,不似先帝半分,本當豁達大度的孩子,為何變成這等心胸狹隘的模樣?
“皇上想得頗為高深,不是我所能及的樣子?!?p> 魏安雪從門外進來,向我和皇上行禮后說道:“太后,李厲求見?!?p> 皇上臉上有種不可思議的表情,他眼中有些怒色。我說道:“怕是來此候著皇上的?!?p> 皇上臉上似笑非笑:“既然如此,那朕便在母后這批閱奏折吧!母后殿內(nèi)清靜,還能得母后指點一二。”
我不想再看他那眼神,這眼神便是對過去二十年我所付出一切的莫大諷刺。
“皇上請回吧!這殿內(nèi)雖清靜,可沒有皇上的御書房清靜,也沒有適合批閱奏折的書案?!?p> 皇上端起瓷杯,抿了一口,那細薄的嘴里悠然地說出一句:“那些是批閱過的,我讓他送來讓母后審視,看可有不合宜之處?!?p> 我看了一眼魏安雪,她面色沉重,緊皺著眉頭。
“皇上是帝王,若皇上以帝之位命我閱,便以詔書告之天下,那我便應了。不然,皇上為帝如此,何以天下服?”
皇帝聽完我的話,眉頭舒展開了,他放下茶杯,起身向我行禮后,對身旁的近侍說道:“讓李厲跪著將奏折送去御書房,記性不好,如何能守住朕的東西?”
皇帝走后,魏安雪走了過來,在我耳邊小聲說了幾句,我大約也知曉了。
“太妃們過了三年,入空門修行,還這般心性不定,這等思慮過度,恐怕傷身?!?p> “皇上說明日親自去接?!蔽喊惭┬÷曊f道。
她故意壓低聲音,我笑著說道:“皇上雖初登基稱帝,但已是個孝子?!?p> 魏安雪會意了,她輕嘆了一口氣:“太后,還要守嗎?”
“你覺得,沒了先帝,在這深宮中,我能安享余生?流言蜚語,向來源起萬向,哪里這般易尋蹤跡?”
我想起曾經(jīng)的那些誤會,如今想想,不過一笑而過。
翌日皇帝果真去接了,不過吃了閉門羹,他也未曾硬闖,畢竟是太妃們的意愿,他便回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