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塵腳步一滯,表情微微變了。不再顯得玩世不恭,而是罕見的認(rèn)真的神色。東方軒翎最不愿見雪塵這副表情。若要跟千羽雪塵硬碰硬,他很難討到便宜。
“二公子的飛花扇比當(dāng)年更為精進了。”雪塵執(zhí)劍向軒翎沉步走來,劍尖在地上劃出銀色發(fā)光的痕跡,“可是二公子一門心思在我身上,是否因此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呢?”
千羽雪塵此言一出,軒翎當(dāng)即打了個激靈。東方軒翎一向?qū)ρm抱有尖銳的忌憚和厭惡,今夜軒翎突然得到情報,說是千羽雪塵公然闖入十二閣盜寶。面對雪塵的大膽挑釁,軒翎一時銳意縱橫,只想除千羽而后快,他想也沒想,就直向雪塵所在處趕來。
軒翎沒來由的心思煩亂。因為在他心里隱隱感覺到、會有什么事、自己輸不起。
“二公子,我可是帶著自家小徒弟祭藍一起進來的。我有一個交代,就是讓他潛入十二閣中第九閣隨時待命,”雪塵目光微動,從袖中取出一只傳音貝,“阿楝正在臥室中酣眠吧?只要我一聲令下、讓阿祭做點什么,他的性命可就堪憂了。”
“千羽雪塵,我兄長不是你的摯友嗎?!兄長對你有多厚愛,甚至超過了對我這個弟弟!你竟然——”
“嗯,可惜極樂鳥在你手里,不在他手里。偏偏你又太聰明了,我想過讓楝幫我從你那里騙取極樂鳥,卻又怕打草驚蛇?!?p> “你到底想做什么?”軒翎不甘示弱,“阿楝那么強,不會輸給你那個小徒弟的!”
“帶祭藍來這里之前,我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準(zhǔn)備?!毖m口吻冰冷,聲音不大卻清晰有力,“他身上有一個殺戮封印?!?p> 軒翎望著雪塵微暗的眼眸,一種悚然從尾椎向上攀升。東方軒翎完全明白這個封印意味著什么。
“殺戮封印,以命換命。你信不信我一聲令下,祭藍立刻就能殺死楝,當(dāng)然,代價就是……”
“千羽雪塵,你怎么能給自己的徒弟用這種東西?。∧阋膊豢赡軙Π㈤?,你不過是想誆我一把罷了!”
雪塵一步一步逼近軒翎,神色輕蔑刻毒。他看起來還是有種陰郁的美麗,卻讓人無暇欣賞,唯有無盡的恐懼,“你當(dāng)然可以這么想。但是,萬一我不是誆你的呢?”
“不過是一個徒弟,再收就好??赡隳?,軒翎、”雪塵頓了一頓,“你敢拿阿楝做賭注嗎?你和他是不和,但是你能允許他死在別人手里嗎?”
“東方楝,是你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羈絆了,沒有他,你就是孤魂野鬼——!”
軒翎折扇脫手,恨恨地看了雪塵一眼。
對方卻帶上了挑釁的淡淡笑容。
東方古國
隔日
離開東方古國的時候,祭藍并沒有多問雪塵后續(xù)的情況。他的老師一直以一種自己從未見過的、略帶彷徨、甚至落魄所措的神情兀自走著。
沒有笑容。
第一次,千羽雪塵似乎有些懷疑自己的抉擇。東方極樂鳥終于被自己收于掌中、但是心里卻不斷有渾濁不清的思緒千絲萬縷的縈繞著。變成一個永遠打不開的結(jié)。
回程平靜。
這樣一個問題始終在祭藍心里。自己和雪塵離開夜域前往東方的時候,雪塵交代過、極樂鳥應(yīng)該由他祭藍、親手賭回來。這件事情他是上心的,可這次最后的花瓣是由老師帶回來的,是不是這意味著、老師對自己失望了呢?
這樣想著、祭藍的神色無法抑制地變得難過起來。雪塵倒是先顯出對祭藍的體貼,意識到徒弟的異狀:“祭藍、你怎么了?”
“你是不是對我失望了?!奔浪{忍了很久、終于大聲問他,“不是說由我把東方極樂鳥賭回來的嗎,為什么最后一步?jīng)]有交給我?”
雪塵微微揚了揚唇角、終于一下子笑出聲來。
到底是個孩子。
就算是跟著他千羽雪塵長到現(xiàn)在、祭藍也不過是個任性得可愛的小孩子而已。
“啊,那個時候想讓祭藍在賭桌上會會軒翎的,畢竟跟他交手很有趣?!毖m解釋到,“至于這次來東方、那家伙對我防得太嚴(yán)了、沒能找機會讓你上他的賭桌,是我的過失?!?p> “再說、祭藍。”雪塵淺笑著看著他,他雙手撫在祭藍瘦弱的肩膀上,目光寵溺而溫柔,“這次確實是你、是你把極樂鳥賭回來的。老師我、非常感謝?!?p> 這么說著、雪塵腦海里忽然綻放出一個又一個祭藍的表情來。
祭藍興奮地炫耀自己的劍法、祭藍練習(xí)茶藝時被茶水燙到手而吃痛委屈、祭藍看著堆積如山的作業(yè)唉聲嘆氣。很多很多笑著的、哭著的、害羞的或是惱怒的......
那些是一點一點變得生動起來、一點一點由自己親手撫養(yǎng)而變得成熟起來的、祭藍的樣子。
偶爾會抱怨自己的教學(xué)太嚴(yán)苛、布置的任務(wù)太刁鉆或者期限太短、即使如此,為了看到自己滿意的表情、為了聽到一句自己的稱贊,仍然會保質(zhì)保量完成自己要求的祭藍。
可愛的不像話。
那是唯獨屬于他的,他的祭藍。
心下竟然不忍。
“老師啊?!笨粗m忽然變得復(fù)雜又難過的神色,祭藍忽然心下慌亂,“怎么了、我不該問的,我說錯話了是不是?!?p> “雪塵老師?!彼?xí)慣性地拽住面前這個男子的衣角。每次他不安時都會向雪塵尋求依靠,而雪塵、一定會撫著自己的頭發(fā)、安慰自己。
可是此刻的千羽雪塵卻不似往常。
“祭藍?!彼行┆q豫、仿佛接下來的話將耗盡自己全部的勇氣一般,“你、相信我嗎——信賴我嗎?愿意呆在我身邊嗎?我們相處的這些年月、在我身邊的你、喜歡著我、甚至…愛著我嗎?”
祭藍忽然輕輕顫抖起來。
老師他、那個一向笑得沒心沒肺、玩弄人命的家伙,他上不敬天地、下不畏鬼神,此刻竟然這樣不安的、甚至有些渴盼地望著自己。
祭藍一下子懵了。
胸腔里沖撞著呼嘯著滾燙的感情,將要把這小小的身軀化掉一樣。
“那當(dāng)然。”他回應(yīng)他、聲音顫抖著,湛藍的雙眼如同倒映星辰的深海一樣純凈美麗。
“那當(dāng)然了!”小小的祭藍大聲沖雪塵喊著,誠摯無比,“那當(dāng)然了!當(dāng)然了!當(dāng)然......當(dāng)然.......當(dāng)然!我對雪塵老師、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喜愛!”
風(fēng)從二人面前輕悄而過,帶起秋葉翻轉(zhuǎn)零落。低低的聲音有如嗚咽一般。
“那么…即使我,即使我做過一些不好的事情、或許傷害到了許多人。祭藍也、”雪塵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聲帶、去順暢地說出后半句話來,“也依然、依然——?”
“是的!”祭藍猛地?fù)湎蜓m的懷里,仿佛害怕某件心愛的東西就這么消失了一樣。他已經(jīng)不忍聽到自己的老師將后半句話說完,“永遠、永遠最最喜歡?!?p> “雪塵老師、我永遠、永遠最最喜歡!”
可是被孩子緊緊拽住的雪塵卻終于不能自持。淚水沿著他白皙的臉滾滾落下。不知道是積壓了多久多久的痛苦和悲傷、終于一次性的、原始而赤裸的展現(xiàn)出來。第一次卸下所有面具和偽裝的千羽雪塵、抱著自己心愛的徒弟痛哭失聲。
那是終于得以表達的隱忍之痛。
卻混合了看見希望的欣喜來。
這個小小徒弟的信任和愛、不知不覺在他早就干涸枯萎的心臟里,涌出溫暖濕潤的細小溪流。
可是此刻的他并沒有選擇抓住這束光明。即使已被祭藍的吶喊喚醒了心靈、年輕的幻術(shù)師依然非常明白自己孤獨而黑暗的前路。
他對小小的弟子輕聲呼喊著。溫柔而絕望。
“那你不要愛我。祭藍?!?p> “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