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寧無缺指尖的點(diǎn)落，馬夢真掩面失聲，凈一真人和落鳳頭陀不約而同渾身一震，諸葛鐵柱、呂洞彬、苗顯，卻一齊黯然垂下頭去。
他（她）們幾乎全未料到，寧無缺果真會(huì)為了表明心跡，自斷心脈，廢去了全身難得的武功。
一指之力，雖非干鈞一發(fā)，但是，卻包含了若許委屈和血淚，設(shè)非他耿耿此心，可對日月，設(shè)非他甘心以這超人毅力，來換取對污名的洗刷，他焉肯在這種情形下，含淚廢去全身功力？
指尖落時(shí)，真力盡破，從此，他又變成一個(gè)平凡的俗夫，但這一指，卻像是戳在在場每一個(gè)人心頭，使他們既驚又愕，茫然有如失落了什么？
這一瞬間，大家的呼吸都突然停止了。
寧無缺緩緩垂下手臂，無力地頓坐在地上，好一會(huì)，才長長吁了一口氣，心潮竟相反地變得平靜如死，他盡到了所有的努力，從此恩恩怨怨，都離他遠(yuǎn)去，他仿佛居然從囂嚷的紅塵，又變成倍懂無知的嬰兒。
又過了好一會(huì)，凈一真人才本然地回過頭來，當(dāng)他一眼看見寧無缺蒼白的面容，失神的眸子，頓時(shí)心酸難禁，熱淚進(jìn)流，舉步而上，探手將寧無缺從地上扶起，咽哽道：“孩子，做得好！不愧是我獨(dú)幽寺門下……”
下面的話，他已無法再說，兩臂一收，將寧無缺緊緊摟在懷里，不住地輕輕撫摸著他那凌亂的短發(fā)。
愛憐之情，溢于言表，他固然自知這樣做得過分，但是，卻因損失了愛徒一身武功，為太行山門中換來光比日月的清譽(yù)，在他來說，傷感和慰藉是參半的。
寧無缺反而綻出純真的笑容，虔誠地道：“師父，你老人家答應(yīng)仍然收容缺兒嗎？”
凈一真人老淚縱橫，不住點(diǎn)頭道：“好孩子，為師知道你不會(huì)叛師欺祖，做那反復(fù)無義的小人，但是，你如今滿身惡名，除了師父一個(gè)人，天下誰能信你呢？孩子，你不怪師父逼迫你過甚了么？”
寧無缺嘆道；“缺兒一身武功，全蒙恩師和落鳳老前輩所賜，兩位老人家尚且被謠讒所惑，缺兒縱有絕世武功，有何臉面生于天地之間，只是……”他喟然又嘆了一聲，住口不再多說。
凈一真人含淚道：“說下去，孩子，現(xiàn)在你盡可暢快的說了，世道險(xiǎn)詐，人言如虎，你痛痛快快說完，咱們便回太行山去，從此，為師也偕你歸隱，不再入世了?！?p> 馬夢真突然擲了手中雙劍，撲奔過來，緊緊抱住寧無缺，聲嘶力竭的哭叫道：“你不能帶他走，你們不能帶他走……”
凈一真人眉頭微皺問道：“缺兒，這位姑娘是……”他并不認(rèn)識(shí)馬夢真，剛才全神注意著寧無缺，竟無暇顧及這少女和寧無缺的關(guān)系，此時(shí)見她攔阻寧無缺，越加疑云滿腹。
寧無缺尚未回答，諸葛鐵柱已搶著答道：“她姓馬，名夢真，和她哥哥鐵劍書生馬森培同稱‘荊山雙秀’，上次還幫我們截斗過寧無缺，不知為什么現(xiàn)在又幫他了。”
凈一真人微微一怔，道：“馬姑娘，是這樣嗎？”
馬夢真邊哭邊道：“寧公子一腔俠義，忍受許多羞辱委屈，千里尋藥，拯救珂兒姑娘，贈(zèng)丹解救少林青城二派掌門人，為了落鳳老前輩，二上棠湖山，現(xiàn)在百忍師太被洗心殿陷害，珂兒姑娘和其他姊妹全負(fù)重傷，困住在城中悅賓客棧待救，我們連夜趕來，不料竟被你們半途攔截，不容分說，反害他廢去了全身功力。你們有的是他師父，有的是他恩人，何況又都是武林中德高望重的老前輩，但是，你們?yōu)槭裁催B一句分辨的機(jī)會(huì)也不給人家，你們?yōu)槭裁床豢献屗纫姲偃處熖z體一面，就忍著他自廢武功？寧公子豪義干云，以一己之身，跟洗心殿龐大勢力周旋，你們身為尊長，有沒有幫過他一絲忙？有沒有給過他一絲鼓勵(lì)？非但沒有，現(xiàn)在竟反而迫他將辛苦的努力，半途而廢，滿肩血海深仇，從此永遠(yuǎn)也沒有機(jī)會(huì)報(bào)復(fù)了。不錯(cuò)，我和哥哥從前不知他為人，曾經(jīng)誤聽呂少堡主的話，參加攔截過寧公子，但是，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知道過去的錯(cuò)誤，我兄妹不過武林中微不足道的人，可是我們卻知道識(shí)人賢愚，我哥哥為了追隨百忍師太，已經(jīng)慘死洞庭湖中，你們空有謬譽(yù)虛名，你們?yōu)樘煜挛淞肿隽耸裁词?？你們對得起許許多多被洗心殿迫害的正道中人？你們對得起寧公子？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嗎？”
她越說越激動(dòng)，不顧寧無缺一再示意阻止，揮著淚，將寧無缺如何被蘇君墨欺騙，如何力救諸葛珂兒，西岳求藥，少華敘舊，血戰(zhàn)華山總壇，以及云崖情變，棠湖應(yīng)援……切經(jīng)過，滔滔不絕詳述了一遍。
這番話，只聽得鐵柱等愧然俯首，落鳳頭陀目瞪口呆，臉上熱淚，越加如潮如濤，流個(gè)不止。
他顫抖著搶近兩步，一把握住寧無缺的手，顫聲道：“你一你怎不早說?！?p> 馬夢真脫口道：“你逼他那么急，何曾給他說一句話的機(jī)會(huì)？”
落鳳頭腦機(jī)伶伶打個(gè)寒顫，突然帶淚仰天大笑。叫道：“龐豪！龐豪！你好歹毒的詭計(jì)！”
話聲一落，驀地低頭躬腰，疾步向城墻上碰了過去。
凈一真人手腕疾探，一把將他扣住，喝道：“和尚，你要干什么？”
落鳳頭陀奮力掙扎，不能得脫，一顆頭虛垂下來，只是流淚，竟無法出聲。
凈一真人長嘆道：“流言如刀，傷人無形，可恨咱們偌大年紀(jì)，竟都被流言所感，不過，和尚你也別大難過，好在缺兒功力雖失，尚未不明下白送掉性命，總算不幸中之大幸了?！?p> 落鳳頭陀吞聲不已，一味地?fù)u著頭。
寧無缺捧著他的手，輕聲道；“老前輩務(wù)請釋懷，缺兒遭蒙不白，別說老前輩，天下之人，都已為缺兒已經(jīng)變節(jié)投靠了洗心殿，這不能怪誰，只怪蘇君墨用心可誅，也怪缺兒年輕識(shí)淡，未能設(shè)法辯白冤屈，缺兒得老前輩活命授功厚恩，無法報(bào)答，才真正感到慚愧和悔恨呢！”
落鳳頭陀泣道：“好孩子，好孩子……”
寧無缺又道：“缺兒雖然失去功力，能重獲師父和老前輩信任，井非毫無代價(jià)，缺兒還年輕，十年二十年后，未嘗不可以把失去的功力練復(fù)，老前輩何必自苦！”
落鳳頭陀心中忽然一動(dòng)，急問道：“你們離開棠湖山時(shí)，不是和柳老兒一路么？怎的現(xiàn)在不見他在此？”
寧無缺喟然道：“缺兒和馬姑娘正因一路護(hù)送柳老前輩同來湘北，行得甚慢，不想那日途經(jīng)云夢附近，柳老前輩竟趁我們不注意時(shí)，悄悄離去，我們連夜四出追尋，耽誤了二日三夜，終于沒有找到他老人家，因此遲到，今天才趕到岳陽。”
落鳳頭陀仰天長嘆道：“柳老兒性情古怪，卻是個(gè)好人，他那老婆子表面冷酷寡情，亦是面冷心熱之人，他們好端端躲在棠湖享福，都怪我和尚為他們帶去災(zāi)禍，以致弄得家破人亡，連一棟茅屋，也被火燒了?！?p> 他說著說著，淚水又簌簌而落，頓足道：“我和尚真是個(gè)不祥之人，唉……”
凈一真人慰藉地道：“禍福無常，緣由天定，人之作蛹，不過千中之一而已，和尚又何必自責(zé)過甚呢？”
落鳳頭陀挽著寧無缺的手道：“在棠湖山時(shí)，柳老兒曾經(jīng)說過，如能覓得龍涎、石乳，配以返魂香草練成的藥丸，再加三位內(nèi)功超凡高手渡力，可使失去的功力恢復(fù)，我和尚厚顏茍活，留此殘生，無論踏遍天涯海角，定要為你尋得那幾件稀世珍藥，使你恢復(fù)失去的功力……”
寧無缺感激泣零道：“老前輩，但愿你老人家能得到那些珍藥，缺兒不求復(fù)功，卻愿你老人家能恢復(fù)往日雄風(fēng)！”
落鳳頭陀臉色一沉道：“這是什么話？我和尚如有私心，早已離開棠湖山去尋藥了，還會(huì)陪著柳老兒借酒澆愁，度日如年么？”
凈一真人苦笑道：“好啦！眼下不必爭論這些，咱們還是趕快到悅賓客棧去看看負(fù)傷的人要緊?！?p> 落鳳頭陀心意既定，感情上的負(fù)荷無形減去不少，默默站起身來，挽著寧無缺，舉步向城中走去。
兩個(gè)微弱的身體，緊緊依偎在一起，步履之間竟穩(wěn)健從容，毫無虛弱之象。
馬夢真在前引路，凈一真人和諸葛鐵柱等緊尾在后，一行人穿越大街，不多久，尋到了悅賓客棧。
馬夢真緊行幾步，向柜上間道；“請問有一位老年女尼，和三位年輕姑娘，住在貴店幾號(hào)客房？”
那掌柜的推了推老花眼鏡，向她和后面僧道俗大群人打量了一眼，臉上頓時(shí)變色，連忙起身出柜，作揖打躬道：“回女英雄的話，小店昨日不知他們竟是殿中漏網(wǎng)殘敵，糊里糊涂留住了一宵，今日一早，已經(jīng)把她們趕出店去了。”
馬夢真駭然一驚，一把扣住他腕肘，喝道：“什么？你把她們趕出店去了？”
那掌柜的吃吃半晌，嚇得舌頭打結(jié)答不上話，臉色變得鐵青。
馬夢真五指一收，又叱道：“快說，你把她們怎么樣了？”
那掌柜殺豬般叫了起來，叫道：“姑娘請松手，小的不敢瞎說！小的不敢瞎說……”
凈一真人含笑上前，示意馬夢真松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道；“掌柜的，不要怕，咱們并不是洗心殿的人，你只管直說出來?！?p> 掌柜的聽了，臉色更加修白如死，‘噗’地跪下，哭道：“道爺不是洗心殿的人，小的越發(fā)不敢說了……”
凈一真人微詫道：“那是為什么？這兒又沒有洗心殿的人，你怎的倒不敢說了？”
掌柜道：“小店昨夜不知究竟，收留了那幾位姑娘過夜，今天晨起，已被殿中一連派人查詢了三遍，現(xiàn)今猶在追查，小的實(shí)在承當(dāng)不起?！?p> 凈一真人點(diǎn)點(diǎn)頭，探手入懷，取出一錠紋銀，塞在他手中，笑道：“店家，放心吧！咱們并非殿中追查之人，但與那幾位姑娘，卻是朋友，你只悄悄把她們下落告訴貧道，咱們立即便走，絕不使你為難就是?！?p> 掌柜見了銀子，又見凈一真人語氣詳和，思索了一會(huì)，便把銀子塞進(jìn)懷里，親自奔到店門口，向左右張望了一陣，最后才神秘地將凈一大師請到一邊，低聲說道：“道爺若是那幾位姑娘朋友，就請趕快去救她們吧！再遲，就來不及了！”
凈一真人一驚，忙道：“為什么？你快說！”
落鳳頭陀等人都瞧見他臉色肅穆，個(gè)個(gè)暗驚，不約而同一齊圍了上來。
那掌柜囁嚅說道：“昨日夜半，一位姓秦的姑娘，獨(dú)自帶著三位病人前來投宿，那三位之中，一個(gè)年老尼姑，兩位年輕少女……”
凈一真人沉聲道：“你長話短說，不必形容，只說他們下落何處？”
掌柜連連點(diǎn)頭，道：“她們住了一夜，今日天才亮，那位秦姑娘便急急雇車，將病人全搬走，才走一會(huì)，洗心殿巡按堂一連來過兩三批人，惡言厲色，要追問她們下落。但是，道爺，你知道咱們做生意的，怎會(huì)做這種傷陰德的事，所以，小的就一直推說不知道，萬不料，東街二狗子，喪盡天良，一口咬定那位姑娘臨去時(shí)，曾經(jīng)告訴小的，她們遷居在的地址，弄得洗心殿的人要打要?dú)ⅲ〉牟钜稽c(diǎn)沒送了老命?！?p> 寧無缺心急如焚，偏生這掌柜羅羅嗦嗦，盡在訴苦，說的都是不關(guān)緊要的話，忍不住插口喝道：“究竟那秦姑娘，有沒有告訴過你地址？”
掌柜爭得面紅耳赤，結(jié)結(jié)巴巴道：“說雖說了，但秦姑娘吩咐，要小的轉(zhuǎn)告一位姓寧的公子，并沒有叫小的告訴洗心殿，小的得那姑娘許多賞賜，死也不肯承認(rèn)，誰知那天殺的二狗子……”
寧無缺接口道：“你不用再提什么二狗子了，我就姓寧，你快把秦姑娘的去處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