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秦從沒有想到，亂世會在自己手中開啟。
兩旁是青翠的密林，馬蹄下是盎然的草地，車夫歡快地吆喝著，粗花鞭子隨著他手的動作上下舞動。車輪與地上的轍印重合，這一路很安穩(wěn)。
蘇青青低頭擺弄著衣裳，不時抬頭看一眼側(cè)塌的軟臥，片刻后又將頭垂下，小姑娘撅著嘴巴，顯然有些不高興。
“青兒，怎么了？”
陪伴在一旁的蘇夫人伸手撫了撫她的額頭，她不可能注意不到女兒情緒的異樣。
蘇青青聞言又看了一眼軟臥，那里很柔軟，柔軟到即使是在這顛簸的馬車上，人躺在上面也不會感到任何不適，也是小姑娘的“專屬之地，”可是現(xiàn)在，上面另外躺了一個白衣少年。
他發(fā)絲散亂，原本白皙的衣服也有些泛黃，看起來不過十八九歲，不知睡了多久，模樣很是狼狽。
小姑娘憤憤地看了他一眼，這個人明明是自己“撿”回來的，結(jié)果卻占了自己位置。
“青兒，今天我們就到鎮(zhèn)上了，你再忍一忍就好。”
蘇夫人怎能不知道女兒的想法，當(dāng)下寬慰。
“到鎮(zhèn)上后，你父親自會找人將他喚醒，到時就沒人和你搶了。”
這少年確實(shí)是蘇青青“撿”回來的，被發(fā)現(xiàn)之時比現(xiàn)在要狼狽很多。
當(dāng)時馬車恰好在一處山谷附近休整，正值黃昏，火紅的云彩從山谷后鋪天蓋地而來，整個天空都要染成夕陽的顏色，蘇秦夫婦下車，與幾位車夫一同欣賞這難得的美景。
小姑娘也看的陶醉了，這是她看過最美的晚霞，白云染成了火焰的顏色，又像是鍍了一層金邊。
“老幺，真好看啊?！?p> 車夫由衷贊嘆，他在馬上顛簸了十余年，幾乎整日在晴空下度過，但卻從沒有抬頭看過這樣的美景。
蘇秦也是點(diǎn)頭，眼前的景象確實(shí)罕見，以至于連他都受到了感染，一旁的蘇夫人自不用說，一雙美目眸光閃動。
“不對啊?！?p> 這時一名車夫盯著頭上看了又看，面露訝色?！斑@肯定是要出事！”
“說什么呢！”
旁邊一名車夫在他身上拍了一下，“這么好的景色，人間難得幾回，你居然在旁邊掃興?！?p> 一旁蘇秦也是眉頭微皺，商人最是敏感，尤其是對于“出事”這一詞。
“我說認(rèn)真的?！?p> 那車夫絲毫不在意眾人的目光，在空中指指點(diǎn)點(diǎn)?！澳憧?，那片云被染的跟金子一樣，像是一個金色的龍頭，在它旁邊，有一朵火紅云，像是一顆龍珠?！?p> “這是異象，肯定有什么人物要出世了，再不濟(jì)也是什么天才地寶?！彼f的很認(rèn)真，旁邊的人見狀不由一陣腹誹。
蘇秦聽了他的話，仔細(xì)看了看空中，果然有兩片云彩不同，其中一朵像是生有雙角，與龍首真有幾分相似。
“你從哪里學(xué)的這些東西?！?p> 車?yán)洗蟀櫭迹擒嚪蚵勓該狭藫项^，摸著后頸道，“小時候隔壁住了位老先生，家里擺了些古書，我是在那上面看到的?！?p> “戚，原來是從神棍那里看來的。”
眾人無言，再不理會他，自顧自的欣賞美景，蘇秦夫婦也是相視一笑，繼續(xù)看向空中。
這時，蘇青青卻將視線從空中移到了一旁，怔怔地看著山谷深處，她似乎聽到了什么聲音。
嘩啦。
一陣風(fēng)起，樹葉窸窣作響，這是再正常不過的聲音，但在蘇青青耳中，卻有些不同，隱隱像是有人在呼喚。
小姑娘目露疑色，她朝著谷內(nèi)看了又看，那里有兩顆數(shù)人高大石頭堵著，只留出一道小小的通道，讓人看不到其中的景象。
“是什么呀…”
蘇青青小聲嘀咕，再沒有什么聲音傳出，正當(dāng)她準(zhǔn)備移開視線之時，又一陣微風(fēng)拂過，窸窸窣窣的響聲傳入耳蝸，竟然有種莫名的吸引力。
像是有人在她耳旁輕聲呼喚，將她的好奇心完全勾起。
“父親父親，我去前面看看?！?p> 她拉了拉蘇秦的衣角，對此，蘇秦只是小聲說了一句別跑太遠(yuǎn)，就不再管她。至此，小姑娘再不猶豫，咬著嘴唇朝山谷走去。
越往谷中靠近，那呼喚便越來越清晰，小姑娘不自覺的加快了腳步，仿佛那谷中有什么東西在她手上綁上了繩結(jié)，一下一下，牽著她前行。
“你…過來…”
終于，當(dāng)她走到兩顆大石之前時，那聲音清晰起來，不再是窸窣的響聲，而是真正切切的有人在說話，蘇青青楞了楞，她確信自己沒有聽錯。
“這谷中會有人嗎？”
兩塊巨石將山谷堵住，只余一道窄窄的縫隙，剛好夠人通過，小姑娘站在巨石前，有些猶豫，山谷后的景象完全被擋住，她還沒滿七歲，好奇之時也有些害怕。
“你…過來?！?p> 在蘇青青猶豫不決之時，那聲音又一次響起，明明不是很溫柔，卻讓人莫名心安，小姑娘眼神變得恍惚，不再猶豫，朝著谷內(nèi)走去。
溪水清澈見底，水中的圓石光滑誘人，不知名的野花在兩岸盛開，晶瑩的圓石在日暮下如黃金一般耀人，谷中有一處清潭，在谷頂，一道瀑布傾瀉而下，潭中有各色的魚兒在吞吐氣泡。
巨石后是一個鳥語花香的世界。
小姑娘完全放下心來，空氣中的清香讓人迷醉，她一步步朝著聲音來源走去。
“你…過來?！?p> 那聲音不再虛無縹緲，直達(dá)心靈，在小溪對岸的密林深處傳來。
“真好看?！?p> 蘇青青目光完全迷蒙了，就要踏過河對岸，然而就在這時，一道白色的身影在谷頂出現(xiàn)，他全身裹在清輝之中，與天上火紅的夕陽顯得截然不同，而后，他順著水流墜下，直直的掉在了水潭之中。
在他墜落之時，其身上的銀輝也在飛速散去，消散在了谷中。
“噗通！”
像是一塊巨石砸在了池塘中，平靜的水面起了波紋，蘇青青看向水潭處，忽然清醒過來，而就在少年出現(xiàn)的剎那，那暗中的聲音消散了，不再出現(xiàn)。
“這是什么？”
蘇青青疑惑的看著漂來的那個白色物件，很是好奇，湊過去看了看。
而后小姑娘就哭了，哭的驚天動地，驚走了樹枝上歇息的飛鳥，惹得遠(yuǎn)處的游蛇抬起頭來，警惕的看著四周。
“怎么了？！”
蘇秦第一個趕到，隨后是一眾車夫，蘇夫人最為心急，卻被落在了最后。
“這是……”
蘇夫人看了一眼池中，臉色變得煞白，將女兒抱在懷中，一轉(zhuǎn)身就出了石谷。在母女兩人離去的時候，密林深處又起了風(fēng)，但在地底，一絲銀輝閃爍，隨后風(fēng)聲消散。
“哎這地方也挺好看的啊，簡直像世外桃源?！?p> 有車夫注意到四周景象，眼中變得迷離，但很快又被人打醒。
“這個地方太玄乎了，”將他叫醒的正是之前說必有異寶出世的那人，此刻他表情有些嚴(yán)肅，
“你看這些花，動都不動，而且全是些不知名字的野花，卻有如此清香，肯定有古怪?！?p> “你也太神叨了吧?！?p> 車?yán)洗蟛粷M，將自己這名伙計(jì)上上下下打量，懷疑他以前當(dāng)過一段時間神棍。
“別這樣看我，我可沒本事吃這碗飯，”車夫知道對方在想什么，“你不信我可以，但你見過這樣的魚嗎？這么多人在旁邊還游得的坦然自若，像是完全不怕人一般?！?p> 眾人朝著他指的方向看去，一潭魚兒在慢悠悠地游動，白色的尸體在它們上方，也被無視，似乎根本看不到一般。
“好了，少說幾句?！?p> 蘇秦?cái)[手，那白色的“尸體”此刻已經(jīng)浮到身前，水中是一位少年，一身白衣，在其手中，緊緊握著一柄長劍，劍鞘為純黑色，再普通不過。
“他好像還活著?！?p> 車夫突然驚呼，蘇秦也皺眉，他離得最近，自然清楚的看到，少年胸膛還在起伏，顯然還有著呼吸。
“將他撈過來！”
眾車夫隨手抄起一根樹干，將少年往岸上撥攏，樹干在水中攪起波紋，一圈又一圈，但潭中的魚兒仍是自顧自的游著，完全無視了這一切。
“這也太古怪了…”
唯有一名車夫注意到了這個現(xiàn)象，他掃了一眼周圍，聞著空氣中的清香意味，這個地方讓他很不安。但其他人都將注意力放到了少年身上，只是大喝著讓他幫忙，對于池底的異常一點(diǎn)沒有察覺，他也只得同眾人一起扯動樹干，將少年拉上岸，好盡早離開。
“快一點(diǎn)。”
蘇秦在旁看著，他不需要親自出手，作為老爺只要指揮即可，就在眾人忙的熱火朝天之時，周圍開始有了變化。
一絲黑氣繚繞，從地底滲透出，攀上了花草的根莖，在圓潤的螢石上烙上了紋理，這是妖異的力量。
車夫的預(yù)感成了真，這里不是什么桃源，而是一處險(xiǎn)惡之地。
嗡。
就在這時，少年手中的長劍微震，一絲銀輝滲入大地，黑氣窒了一窒，隨后像是受驚的蛇一般，消散不見，一時間這里又成了那片世外桃源。
“我怎么覺得這個后生身上有動靜？”
那名車夫驚疑，他幼年受到過古書熏陶，有一種莫名的靈覺。但他這一舉動迎來了許多白眼。
“你瞎啊，這少年一看就昏死過去了，哪里有動靜?！?p> 車?yán)洗髮@個伙計(jì)頗是嫌棄，他生平最討厭就是這種咋咋呼呼的人。
“等走完這趟，就讓他走人。”
他在心中嘀咕。
而此時，少年終于被人從池中撈起，拖至岸邊。
“喲，是個耍劍的，一個習(xí)武的后生?！?p> 車?yán)洗篌@訝，草地上的少年雙目緊閉，嘴唇發(fā)白，連身子都有些發(fā)腫，也不知在水中泡了多久。在他手中，一柄漆黑的長劍靜靜的擺著。
“不會是江湖中的人物，被追殺至此吧?！?p> 車夫們議論紛紛，目光里皆有了異色，就連蘇秦也是皺起了眉頭。對于“江湖”這個詞，他們很是敏感，稍不留神就會卷入一個巨大的漩渦。
他看了看周圍，此時此地，荒郊野嶺，山上十里無樵，百里鎮(zhèn)內(nèi)五醫(yī)。如果自己就此離去，少年的命運(yùn)可想而知。
“先救人?！?p> 最終，蘇秦一揮手，示意車夫出手，而他自己則是將手移到了那柄長劍上空，猶豫再三后，他終究還是落下了手。
“要先將這把劍藏起來。”
蘇秦自語，盡管在商場中廝殺多年，但本性里的純良仍未被磨滅，能救的人他會盡量施救，但同時蘇秦也深知一個道理。
沒有防備的善良就像是山林中的肥肉，遲早有一天會被野獸吞食。
蘇秦將手落下，十指長長，如女子一般白皙，沒有任何遲疑的搭在了那柄長劍上。
多年以后，當(dāng)經(jīng)歷了世界的巨變，蘇秦再回首這段往事，不知該是懊悔還是慶幸。在決定救人的那一剎那，在他手掌揮下去的瞬間，整個世界多了一層變數(shù)。有時蘇秦甚至?xí)耄绻约寒?dāng)時果斷離去，這世界會不會更安穩(wěn)，更和諧，更順其自然。
只是人是不知道未來的，擺在面前的道路每個看起來都稀松平常，與日后仿佛沒有關(guān)聯(lián)。
啪嗒。
蘇秦將手搭了上去，在長劍被提起的那個瞬間，一股滔天的情緒如巨浪一般，將他埋沒。
“殺！”
等他抬起頭來，四周的景象已經(jīng)大變，血色染滿了夜空，在天際盡頭，一座城門屹立，數(shù)以百計(jì)的身影從中沖出，如同末日鐵騎。
“妖道，受死！”
為首的人身穿鐵甲，在他身后，是一道道的符文閃耀，此刻，他正直直的朝著自己的方向奔來。
“圣符軍！”
蘇秦變了顏色，他在商場中摸爬，很少涉足其他，但再無知也不會連眼前的鐵甲軍都認(rèn)不出來。
這是修行有神秘符文的皇朝第一軍隊(duì)，所向披靡。
“為什么…為什么我會在這里，為什么圣符軍要沖我而來？”
蘇秦慌亂了，茫然環(huán)顧，卻突然又見到兩個身影，背對著自己，與他一同承受皇朝鐵騎的沖擊。
“咳…”
那穿白衣的少年吐了一口鮮血，在身前染出一朵血花。在他手中，提有一柄木劍。
“老頭兒，他們來殺你了?！?p> 他似笑非笑，“早跟你說過，不要出來了，你非不聽，什么武道會，我一開始便不感興趣?！?p> 身穿灰袍的老人負(fù)手而立，在他背后，一柄長劍懸空，劍鞘漆黑如墨。
“他們?yōu)闅⒛愣鴣?，并非是我?！?p> 白衣少嘴角染血，卻仍是笑道，“你說什么胡話，他們又不認(rèn)識我，數(shù)月前，我還只是一個小鎮(zhèn)邊民?！?p> 灰袍道人不再說話，他背對著蘇秦，讓人看不到面容。
長劍錚鳴，似要出鞘。他身后，蘇秦睜大了眼睛，緊緊盯著那柄懸空的劍。
“這是…”
蘇秦顫聲，這劍與剛才少年手中那柄一模一樣。
而就在此時，那灰袍道人似有所察覺，緩緩轉(zhuǎn)過頭來，如同一個世紀(jì)在轉(zhuǎn)身。蘇秦心中劇跳，對方似乎發(fā)現(xiàn)了自己。
老人最終并沒有轉(zhuǎn)過身來，并不是他停下了動作，而是在其轉(zhuǎn)身的那時間，蘇秦周圍的景象已經(jīng)開始破裂，化成碎塊消失不見。像是這天，都守不住他的眼神。
“老爺…”
車?yán)洗笤谝慌?，不敢上前，在他眼中，蘇秦拿到那柄劍后，整個人氣勢突變，讓人懼怕。唯有那名神神叨叨的車夫壯著膽子，試圖將東家喚醒。
“??！”
蘇秦一個激靈，從迷失中返回，他看向周圍一張張茫然的臉，突然道，“圣符軍呢？”
眾車夫面面相覷，這里不過一個荒郊野地，哪會有圣符軍親臨。
蘇秦也是醒悟過來，他看向手中，一柄長劍靜靜擺著，漆黑的劍鞘像是要將人心神吞沒。后背與腋下皆有涼意傳來，不知何時，他出了一身冷汗。
“這東西不能留?！?p> 他用力一擲，像是要甩脫什么東西一般，長劍沒入密林，鐺的砸在地上。
“那…”
車?yán)洗髲埩藦堊?，對老東家的做法很不理解，“那這個少年…”
岸上的少年白衫泛黃，在其胸前有有淡淡淺紅，像是曾經(jīng)綻放過一朵血花。蘇秦驚疑不定，莫非剛才自己所見不為虛幻，而是曾發(fā)生過的事情？
“先帶回去吧，放到第三個車廂中。”
最終，他下了命令，頭也不回走出了巨石谷，眾車夫只好齊力，將少年抬起，向著谷外走去，此刻他們都只想盡快將這少年放下，唯獨(dú)一名車夫，朝著少年面龐看了許久，眼中有光閃過。
密林伸出，黑氣騰空而起，像是一雙眼睛看著眾人離去，不時抖動，像是在掙扎一般。
“嗡。”
長劍自鳴，黑氣散盡，最終只得任由那列馬車遠(yuǎn)走。它心有不滿，卻又不敢與古劍爭鳴，最終，歸入林中深處。
馬車在路上行走，等到夜幕完全籠罩了大地，明月接了太陽，星星頂替了云彩，蘇秦一行人終于停了下來，各自扎營，火堆燒起，驅(qū)趕林中的野獸。
“還不休息嗎？”
蘇夫人探身進(jìn)了帳篷，此時蘇青青已經(jīng)睡著了，她得以脫身。
“馬上?！?p> 蘇秦將她攬入懷中，兩人沉沉睡去，月光灑落了一地，不知在照亮誰的美夢。
當(dāng)晚，蘇秦恍惚中似又來到了那座山谷前，兩塊巨石陰森立著，他從縫隙中穿過，看到了這處桃源的另一面。
雪白的頭骨代替了圓潤的螢石，白天每看到一株野花，這里便會有一截手骨從土中伸出，它們不甘地伸向天空，潭水依舊清澈，一段段脊柱骨在其中隨著水流而浮動，它們不是不怕，而是沒有了怕的能力。
蘇秦猛地起身，一把抱住身旁的妻子。
夢的最后，他到了密林深處，那里有一雙猩紅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