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芳汀接過小丫鬟遞上來的紅木托盤,掀開覆在上面的錦帕一看,臉色頓時難看起來。送東西的小丫鬟見芳汀臉色不對,還以為是自己犯了什么錯,忙問道:“芳汀姐姐,可是有什么錯漏?”
芳汀蓋上錦帕,對著小丫鬟笑了笑,干巴巴地說道:“這是庫房給你的?庫房的人怎么說的?”
小丫鬟連忙將自己領東西的過程說了一遍,“我去了庫房,找到方管事告訴他我來取這個月三房這邊的補品藥材,方管事就招呼小廝拿給我了。我取到東西就一路回了咱們院,沒敢耽擱?!?p> 芳汀揮揮手讓小丫頭下去,自己板著臉拿著東西進了屋。柳月嬋正在屋里的紫檀交椅上打盹兒,因為天氣好,她身上只穿了一件淺綠蟬翼紗的寢衣,頭發(fā)松松地挽著,腿上搭著一張小被子,被面是整幅的蘇繡美人戲鶯圖,針法細致到連鳥兒腳上的鎖扣都惟妙惟肖。
柳月嬋聽見芳汀進來的動靜,也不睜眼,懶懶地問了一句:“誰來了?”芳汀本來見柳月嬋在休息,沒打算說話,如今見柳月嬋醒了,心里的憋悶立時忍不住了,抱怨道:“小紅去庫房領了這個月的補品藥材,我剛看了看,差點沒把東西給砸了,庫房這是惡心誰呢!當人沒見過好東西怎么的,這點孬貨也敢送過來!”
柳月嬋聽見芳汀這樣說,撐著扶手坐了起來,因躺得久了頭發(fā)有些松散,柳月嬋隨手從一旁的小幾上拿過一根多寶簪將頭發(fā)挽住,淡淡地說道:“又是怎么了值得你生這么大的氣,拿來我看看?!?p> 芳汀滿臉不樂意地將東西放到柳月嬋面前,紅木托盤上,本來蓋著的錦帕已經(jīng)被芳汀扔到一邊去了,四五個紅漆敞口盤并排放著,里面盛著燕盞、阿膠、鹿茸等珍貴補藥,柳月嬋拿起放著鹿茸的漆盤,微微抖了抖手腕,笑道:“可難為庫房了,咱們這樣的人家要找出這種成色的通片可不容易,放著吧,哪天馬廄的那匹大白馬不好了,還能拿這個給它續(xù)兩天命。”
芳汀都被柳月嬋這副樣子給氣笑了,說道:“我的好太太,人家都欺負到咱們頭頂上了,您還有心思說笑。前兒我讓人去取這一季的衣裳,針線房那邊就各種推脫,非說忙不過來要緩兩天,結果緩到現(xiàn)在都沒送過來!姑娘明兒要出去赴宴,穿的還是從外面訂回來的衣裳,咱們這樣的人家,什么時候用外面的東西了。今兒這補品倒是沒拖延,可給的是什么??!別說給主子們補身子,我看著都嫌棄!”
“喲,我們芳汀姑娘到底是見過世面的,連公侯府上的東西都看不上眼了。”柳月嬋調(diào)笑道,見芳汀要急眼,柳月嬋才說道:“你急什么,前日許氏在老太太面前丟了大臉,被我和大嫂看了個正著,這幾日她可不得卯這勁兒找回面子嗎,反正咱們房里也不靠這點過日子,忍忍吧,人家可是當家太太,夫君是老太太的心頭肉,咱們拿什么跟人家比啊。”
“庶出怎么了,都是國公爺?shù)膬鹤?,她有脾氣克扣大太太那邊去啊,就會在咱們這邊使這些下三濫的招數(shù)?!狈纪〉吐暠г?,柳月嬋將紅木托盤推到一邊,懶洋洋地看著芳汀道:“行了,別埋怨了。隔著肚子就隔著一層親,老太太對老爺算不錯了,文安跟孜丫頭雖說不如旁人受寵,可該有的都有。至于許氏那邊,都忍了這么多年了,也不差這一回?!?p> 徐夫人端著茶水走進書房,現(xiàn)任靖勇公俞恩榮此時正坐在書桌之后,全神貫注地看著手里的書。這位靖勇公身材高大,眉目端正不怒而威,坐在椅子上背也挺得筆直。俞恩榮自小跟在老國公身邊長大,很早就被封為世子,老國公規(guī)矩嚴,對長子要求又高,導致俞恩榮長成了這幅不茍言笑的嚴肅性子。
徐夫人悄聲走到俞恩榮身旁,倒好茶水放到俞恩榮手邊,輕言細語道:“老爺,用點茶水吧?!?p> 徐夫人正值芳華,容貌不錯卻不出挑,周身打扮雖也華貴,可整個人看上去總是少了點什么。她貴為名正言順的國公夫人,可既沒有許氏的威嚴,也不如柳氏大氣。這國公夫人在府上的存在感,竟還排在三房柳夫人之后。
徐夫人是俞恩榮娶的填房,家中門第不顯。所以在府上行事舉動以低調(diào)為先。畢竟論身份她只是個填房,娶她回來只是因為老太太不忍大兒子身邊沒人照顧,既不指望她開枝散葉,也不希望她掌持中饋。徐夫人便在府中安心當起了透明人。
俞恩榮的元妻是京中望族姜氏之女,姜夫人之父位居從一品禮部尚書,后來以正一品太傅銜致仕在家榮養(yǎng),姜氏之盛不亞于靖勇公府。
老國公生前一心為靖勇公府籌謀,大兒子娶姜氏之女,承爵繼承家業(yè)。又拉下臉面以自己多年的辛勞向皇上求了恩典,賜了二兒子俞恩祥進士出身和實職,因著與姜家的姻親關系,俞恩祥進了禮部,當了一個六品主事,娶了榆林知府之女許氏。三兒子庶出不受重視,讀書也不上進,便捐了個欽天監(jiān)的虛職掛著,又與當朝首富柳家結親。這樣一來,大房自然是高枕無憂,二房靠著大房,兩兄弟守望相助,也是一輩子榮華富貴。老三雖然不爭氣,但是妻族財勢顯赫,就是一輩子碌碌無為,三房也吃穿不愁。
可惜老國公計劃得再周全,也算不過老天爺。姜夫人當年懷著俞文遠的時候,大兒子俞文達不慎落水,撈上來的時候已然沒了氣。姜夫人孕中受驚,又悲憤難當,驚了胎氣懷孕不足九月便臨盆,生下俞文遠之后自己也就咽了氣。
二房俞恩祥正事上不頂用,可自小慣會討好父母。知道老國公希望靖勇公府由武轉文,詩書傳家,便做出一副沉浸經(jīng)典的模樣,也下場過兩次,可惜連個童生都沒考上。后來因著老國公在御前的顏面,得了出身和官職。照理,進士出身,朝廷六部正統(tǒng)官職,還是在自家大哥的岳丈手下,又有靖勇公府之勢,飛黃騰達指日可待,偏偏俞恩祥歷年考評之差,縱然以姜尚書之權、靖勇公之勢,也扶不起這阿斗,是以俞恩祥在這主事位上堅如磐石,禮部衙門守門的衛(wèi)士都換了幾茬,也不見他挪動半分。老國公走后,許氏常去俞老夫人面前哭,說大房有爵,三房有財,唯獨自己這里什么都沒有,哄得老夫人做主將掌家之權交給了她,俞恩榮念著父親的教導囑托,又想著老母親年邁,只這一個心愿,自當成全,便也就同意了。
如今二房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可惜大房這邊還跟沒事兒人一樣。若不是俞文遠已經(jīng)有了醒悟的苗頭,同在府上的柳氏怕是連覺都要睡不著了。
“前兩日母親叫你過去,說了些什么?”俞恩榮頭都不抬地問道,徐夫人站在俞恩榮身邊,頗為拘束地回道:“沒什么大事,老夫人問了一下筱丫頭的事,又提了文遠那邊兩句,別的就沒有了?!?p> 俞恩榮閑閑地翻過一頁,他本就不喜歡聽這些后宅家長里短,便說道:“二房那邊的事你少攙和,老太太要問你,你只管聽著就是了。沒事兒就聽聽曲兒看看戲,府上的事輪不著你操心?!?p> 徐夫人忙應道:“我知道,我本也沒想著要插手府上的事。只是去給老太太請安正巧遇上了,也就聽了聽。”
俞恩榮放下書本,撩起眼看了徐夫人一眼,淡淡地說道:“你有分寸就好,我娶你回來本就沒指望你干什么,府里的榮華富貴差不著你,平日里只管侍奉好老太太就是了。對了,你去跟文遠媳婦兒說一聲,文遠要在杭州呆一年,讓她去信問問可還缺什么,下去吧。”
徐夫人出了書房,長舒一口氣,只覺得自己吊在半空中的那顆心總算是落下來了。她與俞恩榮本來是老夫少妻,按理說她應該備受寵愛,得盡夫君歡心,可是這俞恩榮平日里話就少,板起臉來就更是讓人不敢接近,徐夫人也只能這樣恭恭敬敬地侍奉著,半點夫妻間的溫情都沒有。
因剛才俞恩榮吩咐過,眼見著天色還早,徐夫人就帶著丫鬟往俞文遠的院子去。到了俞文遠的朝旭院,進門就見俞文遠的夫人謝梓菁正帶著丫鬟再給院里的花草修枝。
謝梓菁一身雪青長衫,隨意往院子里一站,便恍如仙人遠隔云端,遺世獨立。如墨的長發(fā)盤起,用一只金簪固定,些許碎發(fā)落在頰邊,平添幾分風情。她眉眼生得極好,此時側身站在花樹下,仰頭看著花枝繁茂,眸光似水,看著花枝就宛如看著深愛的情郎一般輾轉多情,細長白皙的手輕輕拂過嫩綠的枝葉,只簡簡單單這么一個動作,便讓人心馳神往,想讓那只手撫在自己身上。
“你這里倒真快成神仙洞府了?!毙旆蛉苏驹陂T邊遙遙地對謝梓菁說道,謝梓菁回頭一看,見是徐夫人,趕緊上前行禮,“太太怎么這時候過來了?!比缓笥H自托著徐夫人的胳膊,扶她進了院子,她側顏完美,正面更是美得動人心神??v然已是自己的兒媳婦,徐夫人心里仍有些微妙的妒意。徐夫人一時都有些不敢看她,錯開眼神走進院子,一邊道:“國公爺讓我過來問問你,文遠要在杭州留一年,你可去過信了?若是缺什么少什么,就趕緊收拾好了送去?!?p> 謝梓菁引著徐夫人走進屋里坐下,親自倒了杯茶奉到徐夫人手邊,輕聲笑道:“他傳信回來說什么都不缺,江南富裕之地,要什么沒有呢?真有短缺就地采買就是了,不勞煩家里大老遠的送過去?!?p> 徐夫人喝了口茶,有心提醒謝梓菁,這俞文遠頂著靖勇公嫡長子的名頭去了那繁華風流之地,便如同唐僧進了盤絲洞,有的是妖精想把他拆骨入腹。又思及自己這尷尬的后母婆婆身份,話在口中轉了個彎,到底也沒有說出口。
提到俞文遠,謝梓菁臉上笑意更添溫柔,仿佛眼里心里都被蜜浸透了一樣,不由自主露出些甜蜜。
徐夫人看著謝梓菁這個樣子,心中五味雜陳,明明兩人相差沒多少,她娘家不顯,可比起謝梓菁來說都還要好上不少。兩人年紀也差不多,可一個嫁給了風華正茂的未來世子,夫妻恩愛,連想一想對方都是甜蜜喜悅。一個卻成了空有其名的國公夫人,伺候著一個可以當自己父親的老頭子,縱然一品誥命加身,榮華富貴,可到底也沒有一兒半女傍身,他日靖勇公故去,還能指望俞文遠對自己這年長不了幾歲的后母有多孝順呢,抬眼望去都能看到自己下半輩子的荒涼。
徐夫人放下茶杯,不免帶著幾分落寞與無奈。謝梓菁見徐夫人有些低落,忙岔開話題說道:“我聽說二太太那邊出了事兒,嚴重嗎?”
“嚴不嚴重地我哪兒知道,你也別瞎打聽,你一個大房的媳婦兒,整天想著二房算怎么回事?!毙旆蛉诵臒┮鈦y的說道,“沒事兒多操心操心文遠吧?!?p> 謝梓菁知道徐夫人在府里過得不太如意,低聲回道:“是。”然后岔開話題“媳婦兒新調(diào)了幾副花茶,加了茯苓和黃芪,補氣血最是有效,太太若是不嫌棄,就帶回去嘗嘗吧?!?p> 謝梓菁招呼小丫鬟取了兩封包好的花茶出來,徐夫人看著她,嗯了一聲“算是你的孝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