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梅山的地形與陽蛟山類似,都是山環(huán)水繞,易守難攻。雖然紅梅山不如陽蛟山高,但因地理位置偏南,一到夏天便暑氣氤氳,外來人很容易中瘴毒。這對團聚此中的亂民來說,又是多了一重保護。
季伯卿討破紅梅山土蠻,是在他接到消息的十天后。這個速度超乎譚容舟的想象。
在季伯卿代譚容舟舉兵東進時,譚容舟就以嫁女為條件,說愿表薦季伯卿為江州刺史。季伯卿婉拒了?,F(xiàn)在,譚容舟再一次認識到,身處這烽煙迭起的年代,自己這個歲數(shù)的人,真該退位讓賢了——
他不只不能再隨王師出征,連鎮(zhèn)壓江州境內的義軍亂民,都得倚賴新人。
問題是,他的兄弟子侄,以及二十歲還未許人的獨女,該當托付何人?他的第一人選是初露鋒芒的尋陽太守季伯卿,誰知這小子不識相,死活不答應。既然如此,他改主意了。他身邊還有個跟隨他多年的江州別駕趙季淳,雖然沒有特別突出的才干,但穩(wěn)重老成,且門第高貴。讓他接替自己的位子,想來也是順理成章,不大會被圣意駁回。
一匹額前有白紋的棕色馬在紅梅山腳來回踏步,不斷濺起混雜尸氣和血腥味的泥水。騎在馬上的人用一桿長槍在泥水中劃來劃去,好像在找東西。
“太守大人,此番生擒亂民兩千三百零——”
季伯卿對前來報告的屬下?lián)]揮手,道:“這些去跟刺史大人稟報就行了?!?p> “太守大人,紅梅山寨的地牢中還關著一些女人——”
季伯卿還沒聽后半句,就打馬向前走了兩步,繼續(xù)在草叢和爛泥中翻翻找找,嘴里說:“有需要醫(yī)治的,送去城中義舍。有奴籍的,免為良民。有自愿的,配于軍士為妻。”
“太守大人,屬下是想說……那個,有個昏過去的女人,好像是萬——”
季伯卿聽到“萬”字猝然驚立,丟了槍,勒轉馬頭對屬下道:“你確定?”
屬下看上級如此重視,心中暗自慶幸“還好來報告了一聲”,回道:“屬下……也不是很確定,大人要不要親自去看看?”
可憐棕馬無辜挨了一記狠鞭,隨即掉頭向紅梅山寨沖去。
單騎馳至寨門口,馬還未立定時,季伯卿已飛身下鞍,幾乎是順著馬向前的慣性把自己甩了出去,落地時腳步穩(wěn)健如常。這不是有意炫技,但剛好在場的郡兵還是看得嘖嘖稱奇。
“阿萱???阿萱?!——”
季伯卿俯身一個個查看躺在地上的女人,直到氣喘吁吁地趕來的屬下指著相反的方向道:“大人,萬小姐在那邊。”
季伯卿趕緊跑到另一角落,但見巨大的芭蕉葉下瑟縮著一個長發(fā)覆面的女人,她渾身臟得看不出衣服原色,雙手按在肚子上,不知是不是受了傷。
“阿萱?……”季伯卿去掀她頭發(fā)的手有些微顫,心里十分矛盾。他當然無比想見著萬弗萱,但又怕這個在山寨里受過罪的女人就是她。
“阿容!……”半昏迷中的萬弗萱睜眼瞄了一眼季伯卿,然后就嚶嚶地哭了起來,捧著季伯卿的手不放。其實她的手沒什么力氣,雖然是用力在哭,但哭聲也微弱得可憐。這模樣看得季伯卿胃腸如絞。
直到季伯卿終于將萬弗萱冰涼的雙手捂熱,也確定了她沒有什么外傷,季伯卿才遣人用擔架把她抬下山。然后雇了一輛最舒適的馬車。
一路上,萬弗萱都以為是離容抱著她,于是嘴里不停地叨叨:“阿容,阿容……”
季伯卿跟離容是真有些像。
她睡了一天一夜,醒來時人已身在尋陽。
太守府內的客房中,桌上擺了許多吃的。季伯卿請來的兩個大夫早說了萬弗萱沒事,但季伯卿不肯放他二人走,拉著他倆在萬弗萱房中守了一夜,直到萬弗萱終于神志清明,兩位倒霉的大夫才打著呵欠出了府去。
萬弗萱喝湯的時候,偷偷看了一眼季伯卿。再喝一口,又偷看了一眼。
按照她原本的設想,下一次遇見季伯卿時,她應該破口大罵“不是讓你別出現(xiàn)在我面前嗎”。但眼下自己是為他所救,她當然就不方便潑婦罵街了。
萬弗萱撇了撇嘴,從牙齒縫里擠出兩個字:“多謝?!?p> 季伯卿聽她終于出聲了,心中一塊石頭才算徹底落了地。注視了她許久的眼神轉向別處,他用不屑的語氣回道:“謝我?我不是天下第一小人嗎?!?p> “做人要恩怨分明,該謝還是得謝……”萬弗萱擱下湯碗,梗著脖子說,“哼,你把我救了就行了,干嘛帶我來這里?我長得這么水靈,你不怕刺史的千金吃醋么?上次她在你府里看到我,就已經(jīng)老大不高興了?!?p> “你——”季伯卿氣得一拍桌子,“什么刺史千金,你從哪兒聽說的!”
“干嘛?想瞞我?我可是人中半仙,有什么事情我猜不到?”萬弗萱視線朝外飄了一圈,屁股往季伯卿的方向挪了兩寸,小聲道,“你早知道紅梅山土蠻有反心,是吧?別不承認,我在你書房找到很多地形圖!可紅梅山又不在尋陽郡境內,你為什么做這準備?你現(xiàn)在軍功壓身,升官是遲早的事,你想升什么官?我記得你當初因守衛(wèi)洛陽有功,是自請做的尋陽太守??梢阅愕牟鸥桑ゾ毮ゾ?,說不定能做個刺史。你為什么選擇尋陽?是不是看準了江州刺史老邁,子侄平庸,還有個獨女能給你當媳婦?是不是料準了江州地界因漢蠻雜居,大戰(zhàn)小亂不斷,譚容舟一定得仰賴你平定州事?是不是算定了譚容舟會把刺史之銜跟愛女雙手奉上,到時你名利雙收,還抱得美人歸?”
萬弗萱邊說邊比劃,先做出一個“雙手奉上”的動作,又做出一個抱娃娃的動作——意思是抱美人。
“能說這么多屁話,看來你真是沒事了?!奔静渲刂胤畔率种械牟柰?,起身欲走。
“我沒事了!唉!本想去紅梅山做個內應,到時也混個什么參軍當當,結果偷雞不成蝕把米??磥砦覜]這命?!比f弗萱端起湯碗喝干凈最后一滴,然后掀開被子下床,對走到門口的季伯卿說,“你放心,我不給你添亂了,我想爹,想離容,想金陵城的好吃的,我要回家!回家后,給你寄些金銀珠寶過來的。我看你兩袖清風的,資助你一點聘禮吧。哼,大恩人?!?p> 嘴上說著“大恩人”,語氣卻是咬牙切齒的。
季伯卿聽說她要回江東,剛要賣出門檻的步子一僵。他轉身道:“你先別回去?!?p> 萬弗萱睜大眼睛問:“為什么?仗不是打完了嗎?”
季伯卿神色有些不自然,回道:“我見到離容了,她說你回去就得……就得嫁給那個姓謝的?!?p> 萬弗萱嘆了口氣,朝氣勃勃的兩肩耷拉下去,呈現(xiàn)出一副頹喪人兒的模樣:“唉……無所謂了。嫁就嫁吧,我逃累了,認命了,總不能一直在外頭漂著吧……我都做了兩回牢了!”
季伯卿一聽,大為光火,但又不知該怎么發(fā)這火,只能說:“你!——你還欠我東西!”
“欠什么?”萬弗萱覺得莫名其妙,“就喝你幾口破湯,你也要跟我算啊???”
“就那個破布包。”季伯卿在腰間比劃了下,“去紅梅山救你的時候弄丟了,你賠我一個。做好了才準走!”
季伯卿說得臉紅,萬弗萱聽著也臉紅了。
萬弗萱不敢確定季伯卿是什么意思,側身想繞開季伯卿,像螃蟹似地朝外移去,邊說:“那我去街上給你買一個……”
季伯卿趕緊攔住她,卻不敢與她對視,眼神飄忽地說:“我丟的那個是你做的,賠也需賠、賠一個你做的。”
萬弗萱反問:“你不是嫌我做得丑嗎!”
季伯卿理直氣壯地說:“你雖然繡工拙劣,但選的料子好,街上買不到。再說了,里面不是有平安符嗎?街上買的又沒有平安符。我這樣經(jīng)常打仗的人,帶那個玩意在身邊,倒也安心?!?p> 萬弗萱莞爾一笑,湊近季伯卿,指著他的臉說:“賠就賠嘛,做就做嘛,留就留嘛,你臉紅什么?!?p> 季伯卿退了一步,牛頭不對馬嘴地回了一句:“我想做什么官,自我我的辦法,不必給人當女婿!”
說罷,他轉過身,往外走了兩步,但還是不放心,折回來問:“你聽明白沒?!”
萬弗萱一愣,點點頭又搖搖頭。
季伯卿被萬弗萱蠢到氣結,最后只得下命令:“反正你先別走就是了!還有……聘禮我出得起!……”
高義率軍回京,還沒到江州時,便接到軍報,說北方蝗災,農民歉收,如今關隴地區(qū)到處是風起云涌的義軍。
與此同時,在東邊的陽蛟山中,一個探子喘著粗氣爬到青霜堡最高層,又急匆匆步入用于瞭望的角樓。
他把一小塊折得跟豆腐似的紙條遞給邢量遠。
邢量遠掃了一眼當中情報,沒有吭聲,只是抬頭望向遠處一片黑壓壓的蝗云。
半晌后,他說:“料到高義會為立威出征,沒料到一個暖冬引發(fā)了蝗災,呵。”
跟關中一樣,陽蛟山一帶散種的莊稼也遭了殃。塢堡內剛剛被邢量遠招撫的數(shù)萬流民,即將面臨無糧可吃的窘?jīng)r。
邢量遠對此不算太憂心。
他早就想好了一條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