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洞在太守府后山的向陽面,入口開闊,周圍的雜草早已被游人踏平。四下蟬鳴聒噪,好像也在抱怨這天熱得離譜。
離容一行四人在進洞十余步后,揀了幾塊平石坐下,周圍還有一些老人小孩。說起來,這座小山原本劃在太守府內,是獨屬尋陽太守的一份清涼。但季伯卿得知此中乾坤后,就立刻撤了山下沒必要的柵欄和衛(wèi)兵,于是尋陽郡民才得以上山乘涼。
不蓄私產,與民同樂,季伯卿的為官風格可見一斑。
“哇,真的好涼!洞里洞外,冰火兩重天啊?!彪x容一邊感嘆,一邊向漆黑無際的涼風洞深處張望,“這洞里到底有什么機關?洞很深嗎?”
“洞里全是岔道,幽深潮濕。至于冷風來自何處,郡中倒有不少牽扯神仙精怪的傳說,不足為信。對了,洞內還有許多形態(tài)各異的鐘乳石,你若有興趣……”季伯卿指指剛從深處走來的兩個游人,“我們可以借個手提燈籠,進去探探?!?p> 離容看看高衍,又瞧瞧萬弗萱,笑問:“怎么樣?去不去?”
季伯卿立即行動,起身去游人手中借來燭籠。高衍依然一副悉聽尊便的隨和模樣,萬弗萱雖然心情不佳,但也不愿掃了離容的興。
幾人向深洞進發(fā),越往里走,越能聽見清晰的水聲,但卻看不到水在哪里流。
頭頂?shù)溺娙槭ё税賾B(tài),很多長得就好像要掉下來似的,有幾分讓人心驚的危險之美。
走著走著,忽然,季伯卿手中的燭籠竟滅了。唯一可照明的光源消失,四下立刻漆黑一片。
季伯卿二話不說,先把夜光釵插進身旁的萬弗萱鬢中。
緊接著,黑暗中響起離容的慘叫——
“啊——……別碰我!”
她不知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所幸一只手臂攬住了她才沒有跌倒。她以為是高衍趁機占她便宜,失態(tài)地尖叫一聲,不料這時耳邊響起季伯卿的聲音。
他道:“是我。”
離容松了口氣。
還沒等她謝過兄長,季伯卿就將她的手遞給了高衍。
“高兄,麻煩扶著舍妹。”
說罷,他轉頭去尋釵子的微光。
“跟我走,我記得路?!备哐軐﹄x容說。他沒有直接去牽離容的手,而是將自己袖口的布料塞進離容手中,以免有肌膚接觸。
“我、我也記得路?!彪x容回道。
“你記得路,但是你會摔?!备哐芨觳惨粍?,確認離容還抓著他的袖子,忍不住輕笑出聲。
他們入洞不算太深,要退出去并不難。只有一個人覺得難,那就是萬弗萱。
“流年不利,流年不利!”萬弗萱心中暗罵。她對自己身在什么方位毫無頭緒,憑直覺選了一個方向上前,卻是越走越深。
季伯卿看著那個光點朝錯誤的方向躍動,心中無奈地一嘆,但又不知怎地覺得有點好笑。
“你這是要去哪兒?摸黑去建康嗎?”季伯卿跟在萬弗萱身后,也不糾正她,只是冷嘲熱諷。
萬弗萱一聽季伯卿在身后,頓時感到十分心安,但嘴上卻不服軟,問:“你咋跟來了?你這么能耐,還需要本小姐給你帶路???”
“呵,是,是,是得麻煩你帶路。”季伯卿道。
他任由萬弗萱越走越深,自己默默地緊隨在后。
“阿容他們在哪兒呢,怎么沒聽到他們的動靜?他們是不是困在什么岔路里了?”萬弗萱明明自己撞進了死胡同,卻還在操心別人是否走錯。她張口大喊:“阿——”
“容”字還未出口,嘴就被季伯卿捂上了。他深出一口氣,在萬弗萱耳畔輕聲道:“我有話跟你說。”
萬弗萱掰開他的手,問:“哎唷,有話不能出去說嗎?”
當然不能出去說,光天化日的,臉紅被人看見怎么辦?季伯卿反手捉住萬弗萱的爪子,問道:“你剛才說,我們適合做朋友,是什么意思?早上不是已經同意嫁給我了么?是不是因為你……你發(fā)現(xiàn)你對我的喜歡,沒有到可以嫁給我的程度?”
萬弗萱想把手抽出來,無奈對方攥得太緊。
“不是?!比f弗萱否認道,“我們相識不久,現(xiàn)在談婚論嫁,或許是早了些。不過這不是大問題。我……有別的顧慮?!?p> 季伯卿溫柔道:“你說”
萬弗萱回:“我……我知道我這人很鬧,一般人受不了。但我想天下之大,總能找到一個真正喜歡我的怪人。我、我并不需要一個勉強忍受我的夫君。你修養(yǎng)好,雖然心中傾慕的是賢良端正的閨秀,但依然能包容瘋瘋癲癲的我??赡闳痰昧宋乙粫r,忍不了我一世……我知道,你所謂的‘清名’,其實更多地是為我的名聲考慮。但你真的不必這樣。我既然敢住進你府中,我就敢承擔后果。我若是還沒找到那個人,我就會繼續(xù)找下去!”
“怎樣才算‘真正喜歡’?”季伯卿問,“就像現(xiàn)在這樣,我不想放開你的手,算不算‘真正喜歡’?我在揚州時對你牽腸掛肚,算不算‘真正喜歡’?聽說你離開了太守府,我第一反應是擔心你回去嫁人,我為此心煩意亂,我看到謝翰就想揍他一頓,這樣算不算‘真正喜歡’?”
萬弗萱在黑暗中靜靜聽著,忽覺得涼風洞中的涼風成了熱浪。
季伯卿還沒說完:“如果你覺得我們相識不夠久,婚事可以緩,我可以等。但……你別再到處亂找了?!绻阌X得光說‘喜歡’不算數(shù),你告訴我該怎么做,我學著做?!?p> 萬弗萱先是覺得這番告白美好到有些不真實,但轉念又陷入了懷疑之中。她支支吾吾地問道:“你、你是認真的嗎?剛才在廚房,你不是說、我要是再亂來你就要把三媒六聘撤回來嗎?我本性難移,將來肯定會做更多亂來的事。你現(xiàn)在反悔還來得及,要是到了婚后你才覺得娶錯了人,倒霉的就是我了?!?p> 季伯卿這才徹底明白萬弗萱在煩惱什么。
“我……不記得我說了那個。我嘴笨,若今后再說什么惹你生氣的話,你也別往心里去……”他將萬弗萱的一雙小手按在自己胸口,低聲道,“你、你想亂來就亂來吧……”
萬弗萱兩手在季伯卿胸口摸了摸,還未等氣氛轉向曖昧,她便揪住了一個東西,質問道:“這個是你剛才從她身上偷來的?”
季伯卿一愣,壓低聲音道:“什么都瞞不過你?!?p> 萬弗萱輕靈一笑,說:“游人手上有兩個燈籠,一個蠟燭還剩一大截,另一個蠟燭快燒沒了。你偏挑了那個快燒沒的,難道不就是想趁黑行兇?……你偷了什么東西?不怕她發(fā)現(xiàn)嗎?”
季伯卿將萬弗萱摟進懷里,小聲說:“相信我,我是為了讓她活命?!?p> 他趁雷雨天氣讓離容和高衍回房沐浴,潛入離容房內偷看了密信信封的款式與厚薄,然后迅速偽造了一封假信,再在涼風洞中偷梁換柱,想必離容不會發(fā)覺——
這是崔夫人交代的。
萬弗萱心想,離容是季伯卿的親妹子,她當然相信季伯卿不會對她不利。但離容到底陷入了什么要命的事?她這次去長安,莫非不只是運糧那么單純?
“別想離容了?!奔静淙鰦梢话愕卣f,“此時此刻,就想我,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