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中了毒?!备吡x終于說出了他沒有告訴任何人的事,“最多再活兩年?!?p> 原來那些追殺令并非完全沒有起效。
高義早就知道自己中毒了。他時常感到下肢麻木,有時連騎馬都困難。找過大夫診斷,說是無藥可解。
于是他從半年前開始安排身后事。所謂他對高衍等人的威脅,根本是另有動機(jī)。
他不是要奪天子,也不是真的想讓晉室基業(yè)跟他陪葬。他用不計個人后果的極端手段削弱豪族,在滄海橫流之際幫高衍分別了能臣和庸才,最后通過自己的完敗助他樹立威望。
如果有一個人,能在他死后幫他完成未竟的志愿,那么,他認(rèn)為這個人只會是高衍。他把這個三弟的心思看得透透的,高衍根本就用不著對他解釋。
有一點,高衍是對的,有些事,兄弟二人都無法獨自完成。高義不行,高衍也不行。
命運不允許高義繼續(xù)活著接受高衍的暗中幫襯,他就用自己的死為高衍鋪平道路——還像那個丫頭說的那樣,一者成仁,一者成事,只是調(diào)了個個兒。
蕭清音終于不再表現(xiàn)得平靜無波,她眼中流露出訝異、同情和……一點悲傷。
這對高義來說,似乎已經(jīng)足夠。
半晌之后,她自以為十分體貼地說:“你……在外面有特別喜歡的女人嗎?到時候……都接來公主府一起住吧?!?p> 高義的笑容僵住了。
狂風(fēng)吹落一陣花雨,美麗的公主沐浴其中,好像一個沒有喜怒的仙子。高義真懷疑這花季結(jié)束的傷感,都強(qiáng)過妻子對自己死期將近的悲憫。
許久之后,他說:“沒有。”
公主的眼神依然像當(dāng)年嫁給他時那樣清澈無邪,而他則已在這些年的爭斗中變得十分渾濁滄桑。
他忽然想起今晨收到的母親的來信,猶豫了一下,他說:“母親叫我替她向父親要一份休書……你,你想要嗎?”
公主嫁給他十一年了,在這十一年中,前半段他在蕭子釗軍府中做諮議參軍,很少回家。那時他還年輕氣盛,但凡在外遇到什么不如意,回家必對妻子冷臉相待。后半段他老練了,學(xué)會隱藏情緒了,又開始假裝庸俗無能,對外聲稱家有悍妻難以取悅,并以此為借口跟紈绔子弟們花天酒地。
他是沒把女人帶回家,但他這個丈夫,難道有比他父親好嗎?高義覺得,蕭清音應(yīng)該很后悔嫁給自己。
蕭清音的回應(yīng)依然慢半拍。高義以為,她是在考慮是否要看在自己時日無多的份上說謊安慰他,結(jié)果卻是她笑著道:“我是公主。”
高義這才意識到,這位妻子并非真的“不茍言笑”,她只是慢熱。你若只在她身邊呆一刻鐘,她當(dāng)然來不及對你笑。你呆得久了,就能看到她越來越多的情緒。怪只怪他少年時太心急。
蕭清音的意思是,身為公主,她若真的后悔,完全有提出離絕婚姻的主動權(quán),怎么會等高義來休她?
“我聽說,男人都好色……”蕭清音解釋道,“我想嫁給誰都差不多?!?p> 高義的心情才好了沒多會兒,就被公主這句話拍落谷底。
她不是癡心不悔,只是覺得嫁給誰都一樣。
“太陽好大,我得回房了。”蕭清音道。
高義抬頭望了望天,皺了下眉頭,說:“這分明是陰天?!?p> “哦,是的?!笔捛逡舨患辈宦卮鸬溃拔遗鹿猓坏街形?,就不能在外面呆著,眼睛疼。”
“這是什么毛???”高義還是頭一回聽說,“叫大夫來看過嗎?”
高義居然在關(guān)心自己的病情,這讓蕭清音覺得有點新鮮。她回道:“沒什么,小時候哭得多了緣故?!?p> 她有點不好意思,補(bǔ)了一句:“我是不是太嬌氣了?”
高義不敢追問她曾經(jīng)有多少眼淚為自己而落,最后才變得像修道士一樣木然寡欲。
“既然如此,趕緊回房吧?!备吡x說。
蕭清音緩緩起身,朝房門走去。高義跟在她后面。
還沒走進(jìn)屋里,高義忽感毒性發(fā)作,腳軟了一下。蕭清音趕忙攙住他,眼神中有關(guān)切。
“我聽說雁蕩山中有高人,說不定能解你的毒?!笔捛逡舻溃澳悴皇娣脑挘不胤咳バ??!?p> “我要歇你這兒。”尋常的一句話,高義說出口后,竟有幾分耳熱。
蕭清音歪著脖子對他笑了下,扶他跨入門檻。
“既然你不想離婚……等我走了,你再改嫁?!备吡x道,“或者不要改嫁了,你多養(yǎng)幾個男寵,比較省心?!?p> 蕭清音又是許久沒有回話,手里忙碌著什么,高義盯眼瞧著,發(fā)現(xiàn)她是在準(zhǔn)備筆墨。
“我要畫一個你?!笔捛逡粜Φ溃耙院笳罩愕哪诱夷袑?。你坐好?!?p> 這固是玩笑話,但高義還是乖乖地端坐于前,等她落筆。
兩人就這樣閑聊了一整天。
陸南生取得和議后來到武昌,此時高義夫婦已順流東去,而抱著阿苕的萬弗萱尚在路中。
高衍覺出了家書中高義的古怪,沒等高義到臨??ぃ隳媪鞫?,去尋陽等著接他。兩人相見后前嫌冰釋,但沒有說什么肉麻的話。
兩年后,高衍在建康城中得到了長兄離世的消息。
據(jù)說高義死前十分安詳。他看著自己致力推行的新政終于在幾經(jīng)波折后通行天下,看著寒人士族的上升為腐朽的晉廷注入了新鮮血液,看著陸南生、季伯卿、桓翀三位純臣勇將讓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看著四弟高熹為鮮卑朝廷制定禮樂,想到就算那些死而不僵的豪族還想興風(fēng)作浪,也會被新晉士族牢牢壓制,等他一走,他們更是討債無門,他便覺得自己死得其所。
所有罪孽他一力承擔(dān),就讓高衍清白上道,弟紹兄志,夫復(fù)何求?
又過了幾年,清明節(jié),春光明媚,陸南生和離容帶著六歲的阿苕來到雁蕩山下,為高義掃墓。
“這是你大舅長眠之地。”離容對阿苕說,“舅媽住在山上的道觀里,是個很漂亮的公主哦,想不想去看看?”
阿苕閃亮的圓眼睛里有些疑惑之色,她抬頭看向那云氣裊裊中的巍峨宮觀,心想,那應(yīng)該是天上的仙子住的地方吧!
“看、看、要看!”阿苕奶聲奶氣地回道。
“那你先拜拜大舅?!彪x容指指高義的墓碑。
聰明的阿苕學(xué)著大人的模樣合攏掌心,向前深深拜了兩拜。
忽然,阿苕好像是想到了什么,問離容:“娘,我有幾個舅舅?”
離容答道:“五個。你有大舅,二舅,三舅,四舅和親舅舅。”
親舅季伯卿,他們在來這里的路上已順道拜訪了。
于是阿苕問:“二舅在哪里?”
離容答:“二舅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涼州,我們?nèi)ゲ涣??!?p> 阿苕問:“三舅在哪里?”
離容答:“三舅就在建康啊,他很忙,但是每年你生日都來看你的,你忘啦?”
阿苕問:“四舅在哪里?”
離容答:“四舅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冀州,我們?nèi)ゲ涣??!?p> 阿苕又問:“建康遠(yuǎn)不遠(yuǎn)?”
離容答:“建康距離武昌很遠(yuǎn),但離這里很近?!?p> 阿苕又問:“那我們什么時候去看三舅呢?”
陸南生搶答道:“我們不去。”
阿苕拉著陸南生的衣角問:“為什么不去?三舅最好了!”
陸南生黑著臉道:“三舅不好?!?p> “三舅好!三舅好!”阿苕邊喊邊哭道,“娘,你說三舅好不好?”
這可是送命題啊。
離容笑答:“三舅沒有爹爹好,所以我們要聽阿爹的?!?p> 阿苕嘟著嘴說:“可是我想去看三舅,三舅長得好看?!?p> “乖,三舅會把你娘搶走的!”陸南生倒不是真的吃醋,他只是不知從哪兒沾染了捉弄小孩的惡趣味。
“誒,你多大人了,真是的!”離容瞪了一眼陸南生。
阿苕果然被嚇到了,不敢再提三舅。
離容安撫阿苕道:“我們在外婆家住兩天,三舅聽說你來了,肯定會來看你的?!?p> “他要來也是來看你的?!标懩仙鷮﹄x容說。
離容沒理他,哄小孩已經(jīng)夠麻煩了,她才懶得再哄個大的。
陸南生等不到離容的好話,神色怏怏,卻聽年幼的阿苕忽然開口問:“阿爹是不是鬧脾氣了?”
離容聳了下肩。
阿苕趁機(jī)說:“阿爹不乖,我們今天不理他?!?p> 她知道三人關(guān)系中最易找到盟友,只要爹娘稍有口角,她立刻就選邊站,憑此立于不敗之地。
離容戳了下她的額頭道:“你這個小人精,整天把連橫合縱的權(quán)術(shù)用在你爹娘身上!”
“那還不是你教得好。”陸南生笑說,“唉,看來咱們阿苕將來也能做女參軍呢。”
離容:“這哪是我教的?這分明是你這陸將軍教的!”
陸南生:“我哪有?”
離容:“你就有!”
阿苕:“爹爹、娘親別吵啦!你們會吵到山里的神仙!”
離容:“說起來,你外婆小時候就在深山道觀里讀書,你想不想留在這里?。抗骶藡尯苡袑W(xué)問哦?!?p> 阿苕:“啊……我想想看?!?p> 陸南生:“不行,阿苕不能離開我。”
“……”
一家三口的談笑聲在崖谷間回蕩,爛漫野花織成彩錦,四季流轉(zhuǎn),亂世烽煙不改青翠山色。
世間仍盼真龍出,惜時未到,將深根寧極以待。
晴空一鶴排云上,清音道人在碧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