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鄔閉上雙眼,佯裝熟睡中,側翻身背著皇甫獨。
皇甫獨輕掀開垂紗幔,萬鄔一襲紅錦金絲華服,黑絲如水,映的她膚色白凈,唇若遠山黛玉。一縷發(fā)梢不和行景的勾在她的睫毛處,皇甫獨伸手想要撥開。還未到,萬鄔夢囈:好冷。
皇甫獨極快的收回手,立在床榻邊。他替她掖好被褥,方要轉身離去。
殿內(nèi)只有他們,萬鄔得知機會來之不易,抓住皇甫獨的手腕?;矢Κ毻劢且琅f柔情:“如何?”
從十四年前,那驚鴻一瞥,如烙印揮之不去。歷經(jīng)滄海,他夙夜難寐,終于再見他。
萬鄔本覺得對不住他,可命運存亡間誰又顧得上誰?她義正言辭道:“我不能嫁給你?!痹挳?,在腦海里難以抹去的是那如三月桃花的眼。
皇甫獨一怔,昨日她還說要嫁予他,今日就反悔了,甚是荒謬。她定是說笑。
他莞爾,坐在床榻上:“我知道你愛開玩笑?!被矢Κ毾嘈?,她不會戲言天子。更何況,她是堂堂萬國郡主。
萬鄔抓住的手松開,她趴下床跪在地上:“皇上,是真的。”
‘皇上’這兩個字眼刺耳分明,皇甫獨看到她決絕的眼神,才知道并不是玩笑。如果非要接受,他需要一個理由。
“為什么?!被矢Κ毬曇羯n涼。
這問的讓萬鄔猝不及防,最能傷人的……她抬首,不敢直視皇甫獨,凝視前方:“我對皇上的敬仰如滔滔江水,流之不絕。其實萬鄔知道,皇上娶我,是對我的厚愛??扇f鄔不想隱瞞您,我有喜歡的人。”她早就聽聞瑤都皇帝最仁政,才敢直言。成功與否,就在一念之下。
皇甫獨腳下的黑綢金絲龍紋靴微顫,他幾乎沒有再看萬鄔,走到她后面,語氣里噙著悵惘:“我知道了?!逼鋵嵲共坏谜l,只怪光陰太短,人情世故太多。努力抓住的,不如讓它隨風飄散。
終于,那清瘦的背影終于消失在扶搖殿隔門。
萬鄔撣著裙踞上的灰,心中多少的歉意,都訴不盡了。她喜歡的,又是誰。
入夜,李曲淮按耐不住要沖出牢房。許芊舫拉住他,偏不讓他走。尋求南宮的意見時,他從來只說:隨性走。
李曲淮再也不要懦弱,再也不要失去。他掙脫開許芊舫的舒服,打昏侍衛(wèi),獨自出了牢房。
南宮嘴角一笑。
皇甫獨派張德昭告萬鄔,明日于崇德殿擺下宴會,要她務必來。萬鄔領旨后,披著斗篷,走出扶搖殿。
天又揚起冬雪,落在睫毛上,結成霜晶。萬鄔向前一無反顧的走著,但還是耐不住寒冷搓著手。甬道的地面上積雪一丈,一深一淺的腳印落在上面,錯落有致。雪像棉花團子一般柔柔絮絮,萬鄔伸出如蔥白的纖指,一片雪花落在她攤開的掌中。涼酥酥的,沁人心脾。它雖然美麗,卻美的悲涼。
她抬眸望著蒼穹,整個蒼穹與天地間仿佛只剩她一人。這一刻,她感慨良多。自從父皇的離開,她就只?;市忠粋€親人。在皇都時,她從不孤單,因為有皇兄陪她練劍。現(xiàn)在離開了皇都,孑然一身。誰又是她的依靠。雪花啊,雪花,你走得再慢點。
萬鄔眼前一暗,一把紙傘遮住了目光所到之處。她一時沒穩(wěn)住,趔趄一步。強大的臂力將她挽回。是那如刀削的臉,深情的眸。
她動容的不知如何說辭,只凝視他,是他嗎。
李曲淮笑得好看的唇,如夢一般的聲音:“好久不見?!?p> 萬鄔不能自已的抱緊他,恰好下巴能靠在他肩上。她好像在說夢囈一般:“不要再離開我?!?p> 李曲淮一震,萬鄔從未抱過他,這一刻無法抑制的情愫噴薄而出。他伸出寬宥的手,小心翼翼撫上去。另一只手撐傘,深情款款:好。
萬鄔面似楊柳春旭,不點而紅的唇勾出笑靨。這番光景,只有李曲淮才能看得到。
樵樓上,皇甫獨哀嘆一聲。清道夫曾為他占卜過,其一生無妻。然看來,果是順應了預知。
皇甫獨設宴只請萬鄔一人,只希望她能在離開時,還能記住這最后的宴席。
萬鄔借此大好時機向皇甫獨澄明他們的罪行,并辭說與他們是一行人?;矢Κ殯]有萬鄔預想的大發(fā)雷霆,爽快的撤去罪折子。萬鄔很感激他,舉杯敬酒。
天雷滾滾,烏云萬里縱橫,邪鳳厲雨擊打大地。
就在他們詫異時,一道黑影穿過金隔門,霎時幻化成人形。萬鄔第一眼就認出是魑魅,擋住皇甫獨,做出護狀。她對他簡直疾惡如仇,好好的地下不呆非要至凡界游玩。
魑魅指向萬鄔身后的皇甫獨,依舊不改邪聲:“你,就是皇甫獨?”看起來極其不友善,眉目間隱著戾氣。
皇甫獨自不是懦夫,輕放下萬鄔的細臂,一個眼神讓她安心。他踱步至魑魅面前,兩雙眼對視。他振振有詞,不畏其惡:“敢問遠方客人為何故?”
魑魅嘴角向右一歪,偌大的袖袍要生“吞”進皇甫獨。萬鄔沖過去,卻只能抓住皇甫獨的腳。她不松開手,魑魅閉目,一勾魅指于萬鄔腳下畫牢。萬鄔終是沒能牢抓皇甫獨,而他進去時只說:“快走?!?p> 萬鄔決誓,定要救他。
魑魅這一招,名為“畫地為牢”。他告訴萬鄔,一個時辰后方可解開。他不會傷害她,這是在保護她。雖她與千年前已大相徑庭,但不論如何他都會保護她,不讓她受一絲傷害。
他向萬鄔拋出一門媚眼,消失在崇德殿。
萬鄔氣的腿腳發(fā)麻,可怎么撞怎么踢都對結界沒有任何作用。
他們已被釋解,正朝殿內(nèi)敢來。
聞聲,李曲淮奪門而入崇德殿,第一眼,就看得萬鄔的狼狽樣。
崇德殿白燭燃曳,光亮白晝,殿內(nèi)卻只萬鄔一人。李曲淮捏訣,破了這魔術。
萬鄔清醒而立,心亂如麻,她拉住李曲淮的手:“救皇甫獨,快救他!”
“皇甫獨是誰?”李曲淮看她面容打著紅,定是含著怒意。
“是皇上……他被抓走了,”萬鄔意識到她含糊不清,想起了那句:愈是在節(jié)骨眼上愈是要鎮(zhèn)定自若。她一撫胸口,暗自潮平:“皇上被魑魅帶走了,我得去救他!”
“魑魅!”李曲淮本就對他恨之入骨,那不知好歹的居然還敢來凡界做妖作福,不必萬鄔多言,他也應除了這孽障。
許芊舫與南宮趕到,萬鄔概述了一遍景況,也大略知曉。
南宮一幻“吟靈線”,以天羅為引,魂神為線,找出這魑魅。吟靈線神力噴薄而出,四下紫霞普照,萬蝶撲朔而出,指引地下八層。
地下八層,妖魔集聚,一去折煞壽命。魑魅出游人間耗盡魔力,自得回老巢修養(yǎng)幾日。
李曲淮一擲花間鏡,地面顯現(xiàn)一個無底洞,他們挨個跳下去。
站穩(wěn)腳跟后,便開始參摹這魔鬼地帶。凹凸不平的巖石上敷著一層白灰,裂縫處冒著暗濁令人生畏的炙泡。這里溫度極高,仿佛要將人蒸熟。巖頂上不應景墜下的冰乳,凝如針鋒。眾人皆唏噓感嘆。
許芊舫踏出盈盈腳尖一觸石塊,石塊詭譎沉下。剎那間,不見蹤影。
萬鄔拉過她,朝石塊沉沒的方向望去,冒出一縷孤直白煙。她知曉,這意味著根本過不去。許芊舫忙看向南宮,兩眉一凝:“怎么辦?大師兄?!?p> 南宮再機敏也不能在一時半刻想出法子,魔君從古至今被封五千年,而今蠢蠢動在人世,實不符其作風。想來,也必有其原由。
李曲淮一個極快的念頭飛過,遙遙道:“你看前方有兩條石路,我們不知是那一條。但我們有四人,兩人一路,必有一路是通往魔君老巢的?!?p> 被這一提,眾人的目光才延伸過去,果真有兩條細石路。在這赤紅的地帶,有一處青綠,宛若海市蜃樓。
可細石路要過這巖火橋,還有上一段距離。方才石頭落進煙消云散,何況是凡凡肉軀。萬鄔面上多了幾分肅寧,慎言:“可是,我們要怎么過去?”
李曲淮繼續(xù)說:“自然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p> 許芊舫到了關鍵時刻本就沉不住氣,恨那李曲淮偏愛說笑,且惹了一肚子火氣。她指著李曲淮:“我可不要跟著他?!彼煜蚰蠈m身后藏去。
李曲淮慪氣道:“我也沒說要你跟?!?p> 萬鄔本有意愿跟李曲淮,見沒得選,遂跟了他。他所說的‘八仙過?!簿褪窃谌蹘r面上設一道結界,走過去便算是過了。走過一半道,耳膜中波來嘶叫聲,李曲淮停下,細細聽來非要找出端倪所在。
不聽還好,一聽便知是蝙蝠之聲。還有一種聲音,是辯不出來的。尖利又寒顫,萬鄔引三千如弦月,謹惕的望著每一個遺落的空隙。霎時,一切蠢蠢躁動在沉默中消失。
許芊舫叫了一聲,朝她的方向望去,并未有任何不妥。她揮法,結界解除。李曲淮拉住晃著身子的萬鄔,落了下去。南宮蹙起眉頭,方才翻滾熱流的巖漿,化為了枯黑,匪夷所思。他彎下身子,伸出纖凈如玉的指一抹,放在鼻尖上品聞。
萬鄔也重復這樣的動作,發(fā)現(xiàn)并無異樣,無毒、無味。
南宮冷淡如冰的臉轉過來,深邃的眸子看向細石路,他一抬手,繼續(xù)前進。
萬鄔和李曲淮走左邊這一條,南宮與許芊舫走右邊那一條。他們端詳過兩條路,左邊這一條石板上鏤刻的是蓮花,而右邊那一條是飜龍。單看紋路,不言而喻的是左邊那一條相對安全。萬鄔練道歷時不長,李曲淮身懷絕技,這么一湊,也算是合乎情理。南宮與許芊舫自不必細說。
分道揚鑣后,細石路的盡頭是一個山洞。李曲淮讓萬鄔待會變出螢火蟲,就看得清前路。萬鄔嗯了一聲,比平日話少。李曲淮心里寬慰,她終是認得少說話多做事了。
許芊舫南宮手中提著青蓮燈盞,進洞。
魑魅坐在王座上,妖長的腿褡褳著,握著手中的‘夜明珠’,將他們看得一清二楚?;矢Κ毐唤壴谝慌裕嫔玷F,憤恨至極。魑魅將夜明珠幻在他面前,皇甫獨本不愿看,余光中卻瞥見她的身影,目光回轉落在上方。
螢火蟲遍布洞穴中,萬鄔細細觀摩四方,長滿了藤蔓。藤蔓上長著帶刺的小紅花,她愈看愈覺得在何處見過。屆時,一雙溫潤的物體,覆在她秋波上,李曲淮特有的聲嗓環(huán)在耳邊:“不要看,這東西有古怪?!睖貪櫟暮粑鼑娫诙?,萬鄔只覺心跳怦然,一上一下。
萬鄔拿下他的手,故作嗔怒:“早知道我就跟了大師兄,何苦跟了你!”
李曲淮聽了有些不樂意,負起手向前走去。
萬鄔雙頰飛過紅霞,她聽卿伶說過,這叫吃醋。其實,吃醋挺好的,便轉嗔為喜。
皇甫獨隱隱一絲涼意漫上心頭,最令人難過的應當就是此情此景。
魑魅一碎夜明珠,緊抿著唇,殺氣透過眼眸:喜歡你的我都要一一毀滅。
李曲淮走的太急,萬鄔跟不上,讓他等等,他非但不等且更快。萬鄔停下喘口氣,再走時,又被結界擋住。任她怎么叫喚,李曲淮同樣頭也不回的向走頭,直到只剩一點黑影。萬鄔沒學過解開結界,只能坐在原處等他發(fā)現(xiàn),折返救她。
等啊等,電光火石間,一干血肉模糊的東西飛了過來。萬鄔本能的用手遮擋,又發(fā)覺有結界在,根本不用懼。結界上血跡斑駁,萬鄔細看,這哪是怪物,這是李曲淮。他武功不是很高強嗎?他造詣不是很高深嗎?萬鄔拍著結界,她想要救他。
李曲淮還剩一絲精魄,輕昵:“我還沒死,你輕點?!?p> 萬鄔停下,一蹶不振的跌跪在地上。她從沒有看過這么多血,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她不想他死:“李曲淮我告訴你,不準死。否則,我是不會替你收尸的?!辈坏珱]有任何反應,連微弱的呼吸都聽不見了。萬鄔的手掌杵在細石子上,磕出血來,都像沒事一樣。她拍著結界,弄出更大的聲響:“你別死,別死!”
不留神間,萬鄔趴在了他的身旁。不知為何會這樣,現(xiàn)也來不及想了,她抱住他,捧著那棱角分明的臉:“你不能死……”
李曲淮原本白如玉的臉上,染上了血漬,紅白交錯間,纖長的睫毛一顫?;野椎拇剑粡堃粏?,萬鄔心痛如刀戳。都怪她,怪她非要帶上他來送死。如果他死了,一輩子都還不清了。
魑魅用潛在暗處用至陰至極的離魂術,在李曲淮毫無防備是剝掉六魂五魄。剩下的一魂一魄只能留他見萬鄔最后一面,魑魅要讓萬鄔知道,只有他才是最有資格守護她的人??此菨崈舻乃厣啦豁?,使出百根銀針扎他皮肉,傷其筋骨,永生無法再走,血痕累累。魑魅最后送他一程,打回了萬鄔面前。
“好狠的手段?!卑闳舫谅暋K驹谌f鄔后方,無可奈何的搖頭。這魔君妖術,并不是一個小小妖靈可以解除的。唯一能做到的,是神。
李曲淮后悔一直沒能告訴萬鄔,他很喜歡她。他伸出唯一能動的虛指,撫上萬鄔眉間一點胭脂記。他笑了,很唯美,可惜萬鄔再也看不到了。
她摟著李曲淮,顫抖著雙臂:“我不準你死……”
李曲淮的手落在地上,纖長的睫毛遮住了他翻白的眼。他的聲音那么細微:“不準哭?!庇质悄敲纯坦倾懶?。
萬鄔靠著他的頭,遮住他的眼睛。原諒她,一生不會落淚。
般若看的動容,別過臉,不想那前前浮世。為什么每一世,天意都要弄人。
一聲長嘆,經(jīng)久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