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彧川少時離鄉(xiāng)背井,如今回來歸宗認(rèn)祖,李家只打發(fā)了一個管事出來應(yīng)付,將他們引到李府西側(cè)的一個偏僻的小宅。事實上,這是一座獨立的宅院,已經(jīng)不能算是在李家的府邸之內(nèi)了。
宅子很小,前院不過方寸之地,廳堂空空如也,后院只有一棵老梧桐,寒冬臘月里只剩下光溜溜的樹干。院中有兩間能住的廂房,中間是書房,側(cè)面是后廚,旁邊挨著一間小柴房。
獨門獨院,小門小戶。如此般安排,就連蕭瑾這般年紀(jì)的孩童都能明白幾分其中之意。
李彧川的父親是庶長子,原本父輩在家族中就不受重視。
如今,李家并不認(rèn)可李彧川這個“庶長孫公子”,當(dāng)然,還有蕭瑾這個名義上的“小公子”。
管事約莫四十歲左右的年紀(jì),名喚李萬祥,打點起來十分利落,說的話也還算和氣。
“往后,兩位公子就住這里了。老爺平日事務(wù)繁忙,老夫人素來喜好安靜,只盼著兩位公子勤勉刻苦,好好謀求前程才是,兩位公子以后只需在逢年過節(jié)時去請個安就好?!?p> 李彧川過慣了無拘無束的日子,這般安排倒是合了他的心意。蕭瑾更無甚意見,如此一來,不用跟一大家子的陌生人打交道,她亦免去不少麻煩。
更何況,以她現(xiàn)在的心境,也不喜歡熱鬧,只想在一個安靜的環(huán)境中好好琢磨一下將來的打算。
李彧川點了點頭,指著蕭瑾對管事道:“還有一事,安排他去秦風(fēng)書院上學(xué)?!?p> 管事面露難色,但很快收斂起來,笑著應(yīng)答:“這個,老奴恐怕做不得主。不過公子放心,老奴定會將此事稟告老爺,一切安排由老爺定奪。”
李彧川語氣不善:“想必祖父祖母都盼著我們好,那就有勞祥叔了。”說罷,也不顧管事的臉色,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子。
蕭瑾見管事的面色突然變得不太好,于是連忙道:“大哥許是累了,祥叔請回吧,今天有勞祥叔了?!?p> 李萬祥順著臺階下了面子:“老爺夫人平日里都忙,小公子若有吩咐盡管來找老奴。那,老奴先告退了?!?p> 李萬祥緩了緩臉色,臨走時不由得多看了兩眼這年僅九歲的少年,年紀(jì)雖小,但彬彬有禮,氣質(zhì)不凡,的確比族中的同齡子弟出色幾分。
此時已近黃昏,該是用晚膳的時候。管事離開之后,蕭瑾繞著宅子走一圈,連個燒飯做菜的廚娘都沒有找到。
饑腸轆轆的她只好巴巴地去敲李彧川的房門。卻看到門是從外面鎖上的,李彧川已不在房中,卻不知他是何時出的門。
這人總是行蹤不定,詭異得很。
半晌無人應(yīng)答,蕭瑾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似乎想把心中的郁悶全都驅(qū)除出去。無奈之下,她只得繼續(xù)啃路上剩余的干糧,干糧又冷又硬,她就著白開水,咬了幾口勉強(qiáng)咀嚼下去,湊合著當(dāng)了晚膳。
入夜,李彧川喝得酩汀大醉,帶著滿身酒氣,踉踉蹌蹌地走進(jìn)門來,進(jìn)了門便將房門鎖死。
蕭瑾累得不輕,并不想去招惹醉酒之人。她搗鼓了整整一個時辰才燒得半桶熱水,若非她從前見過顧尹在廚房里忙碌,恐怕連個火都不會生。她笨手笨腳地打了熱水回房,脫下靴子衣袍,先是洗了臉,而后隨意擦拭一番就算作沐浴,末了再泡個腳,換上里衣早早歇下。
并非她不想沐浴,實在是條件不允許,屋子里太過簡陋,連個浴桶都沒有。
翌日,管事祥叔再次登門,與之同來的,還有三個衣著華貴的孩子,小的五六歲,大的也才十一二歲。
李彧川宿醉,此時日上三竿仍舊賴床不起,蕭瑾這個“假的李家小公子”只好硬著頭皮出門應(yīng)付。
為首的少年一身深藍(lán)色華服,眉清目秀,唇紅齒白。
管事還沒來得及開口言明少年的身份,少年便打發(fā)了管事先行離開。
管事雖然臉上并不情愿,卻也不敢違逆這位少年的意思。
那少年走近,盯著蕭瑾的臉看了片刻,倒是自己先笑了:“看來你便是我的慕川弟弟了,長得可真俊,比他還俊?!?p> 說著,他指了指身邊那位與他一同前來,卻始終神色孤傲的少年。
蕭瑾的目光落到那少年身上,少年一雙狹長的丹鳳眼,鼻梁高挺,嘴唇也出奇的好看,一身藏青色的衣裳穿在他身上,得體大方。嗯,的確蠻俊的,但比起她的尹表哥,卻也不過如此。
被拿來當(dāng)作話題的少年并不吭聲,倒是他身后的孩子先說話。那孩子年紀(jì)較小,長著一張娃娃臉,稚氣未脫。聽罷噗嗤一聲,忍不住看向藍(lán)衣少年:“六哥,你可得了吧,可別忘了是你說的,比離哥哥俊的只能是姑娘?!?p> 蕭瑾有幾分心虛,隨后又覺好笑,這種酸話若是為真,恐怕她的尹表哥都要變成表姐了。
藍(lán)衣少年佯裝微怒瞪了那孩子一眼:“廷川,休得無禮,論年紀(jì)他可是你七哥?!?p> 小不點瞥了瞥嘴,淘氣地扯了一個鬼臉。
蕭瑾心頭微動,她原本就是排行第七,可惜再也聽不到父皇語氣寵溺地喚她小七了。
蕭瑾尚未回過神來,那藍(lán)衣少年又眉飛色舞地告訴她:“我叫邵川,邵都的邵?!?p> 齊國的帝都齊都,又別稱“邵都”,蕭瑾是知道的,她應(yīng)聲點頭,略行了一個問候禮:“邵川公子好?!?p> 李邵川擺了擺手道:“唉,別那般見外,你就叫我邵川哥哥好了,或者跟廷川一樣管我叫六哥。哦,對了,怎不見大哥?”
蕭瑾沒想到,李府的大人們都不待見她和李彧川,眼前這個小少年卻和顏悅色地跑過來看望他們。
“此番從大-從梁國歸來,都是,都是大哥在趕車,大哥許是累壞了?!笔掕⒉徽f李彧川宿醉之事,只委婉地道出了李彧川至今賴床不起的原因。
那神色冷然的少年不由得挑眉看了看她,目光似是打量,又似是不經(jīng)意瞥過。
小不點娃娃臉語出驚人:“哼,什么累壞了,他分明是昨夜去了怡紅閣喝花酒?!?p> “廷川,住口!”李邵川臉色微怒,“莫要胡說八道!”
小不點氣急,快言快語,一口氣和盤托出:“六哥,我沒有胡說八道,離哥哥昨晚也看見他了,就在你去上解手的那一會兒,離哥哥還特意讓人打聽了他的身份?!?p> 末了又補充一句:“不信你問離哥哥!”
該說的不該說的話都說了,覆水難收。
蕭瑾恍然大悟:哦,原來如此。怡紅閣,聽這名字便知道是花樓。她七歲時跟在顧尹身后,偷偷地逛過華京城的幾大花樓。后來東窗事發(fā),顧尹被他爹打了二十個板子,蕭瑾就在一旁看著,想起那時情景,至今仍舊心有余悸。
那時她才知道,花樓里并沒有很多花,卻有很多像花一樣好看的姑娘。舅父說她堂堂天家公主,去那種地方有失身份。蕭瑾至今不知那熱熱鬧鬧的花樓究竟有何不好,但卻知道名門望族的長輩們都不希望小輩去那種地方鬼混。
李邵川瞥向身邊那位姓東方名離的少年,只見那人一臉幸災(zāi)樂禍的表情。
李邵川無語扶額,又望向李廷川,眼前這蠢笨得沒有一點眼力的小子真的是他親弟弟?
完了完了,若是讓家中長輩知道他去逛花樓了,還帶著弟弟一起,那不得脫一層皮才怪!
思及此,不由得怒目瞪了一眼身邊的罪魁禍?zhǔn)?,卻見那東方離仍舊氣定神閑,一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嘴臉。
“若是祖父知道,我-”李邵川頓時火上心頭,咬牙切齒道,“東方離,你干的好事!”
若不是東方離連哄帶騙地拐了他弟弟去怡紅閣,他又如何會去那種地方赴約?風(fēng)月之地,他從來不屑一顧,在這之前,更未曾踏足過一步。
東方離毫無愧色,勾唇笑道:“是我干的好事,可別人不一定這么想。是吧,慕川賢弟?”說著,將話題拋給了蕭瑾。
蕭瑾雖然是在宮中長大,但此時畢竟年幼,只聽得出這句話有弦外之音,卻想不明白其中深意。
此時,李邵川的臉色十分不好,蕭瑾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好默然不語。
其實李彧川只是擔(dān)心她會像廷川一般童言無忌,會在長輩面前失言。
經(jīng)此一事,回了家李邵川定會好好教訓(xùn)并且叮囑自家弟弟守口如瓶,可他沒有辦法看著另一個不在身邊的弟弟呀。
“慕川弟弟,此事不可在長輩面前多言。”
蕭瑾恍然大悟,心道他其實想多了,且不說她根本無意多嘴,就算是她想說些什么,恐怕也很難見到李家的長輩。
蕭瑾很少有第一眼就不喜歡的人,可如今卻有了例外。
這個例外便是東方離。東方離先是肆無忌憚地打量她,目光十分放肆無禮,就是身份尊貴之人看向身份低賤之人時的那種輕視與不屑。而且,他不開口說話就算了,一開口就是挑撥他們兄弟之間相互猜疑。
蕭瑾不知他居心何在,卻知自己不能就這樣一言不發(fā),于是笑著摸了摸李廷川的頭:“定然是廷川弟弟昨夜做的一個夢,像邵川哥哥和廷川弟弟這般身份尊貴又勤學(xué)上進(jìn)的公子,如何會去怡紅閣那種地方呢?”
“我-”李廷川嘟囔著嘴連忙住口,原本還想再爭辯一下,好在腦子總算反應(yīng)過來了。他雖不清楚怡紅閣那種地方究竟有何不妥,但卻能聽出蕭瑾話中的輕蔑之意,仿佛去了那種地方就有失身份似的。如此一來,再不好理直氣壯地說自己昨晚跟著兩位哥哥去過怡紅閣之事,只得閉口不語。
李邵川十分高興,難得有人治得了他這腦子不靈活的弟弟,三言兩語就能讓蠢笨的弟弟為昨夜之事守口如瓶,倒是免了他不少口舌。
“今日貿(mào)然前來,打擾慕川弟弟了?;仡^我與祖父說說,過些日子,你我同去秦風(fēng)書院上學(xué)吧。”
蕭瑾不知道秦風(fēng)書院的名氣,只當(dāng)是一個普通的學(xué)堂,因此聽到這話,臉色并沒有如常人一般喜不自禁,哪怕半分喜色都看不到。
李邵川不禁有些失落,秦風(fēng)書院可不是一般的書院,就連皇子王孫都不是輕易就能進(jìn)去的,回家后他恐怕還得費盡心思才能讓祖父同意給庶弟一個機(jī)會。
原本還想著這庶弟會如何感激他,沒想到人家卻沒有半分稀罕。
李邵川解釋道:“秦風(fēng)書院是齊國最好的官學(xué),很多人搶破了頭都未必進(jìn)得去?!?p> 蕭瑾茫然抬頭,眼中有幾分意外,片刻又神色平靜:“那就有勞六哥了!”
李邵川仍舊沒有告辭的意思。他從前院進(jìn)了前廳,似是隨意踱步,一雙清澈明亮的眸子四處打量,臉色微有不悅:“回頭我與祥叔說,這屋子得添一些東西?!?p> 蕭瑾正猶豫中該如何打發(fā)他離開,就見東方離大步流星地踏進(jìn)廳堂的門檻,也沒拿正眼看她,只對著李邵川,一甩長袖,冷著一張臉毫不客氣道:
“李邵川,你有完沒完?本公子可沒空在這閑逛,你若不走我便先走了!”
李廷川也趾高氣揚地跑了進(jìn)來,伸出白胖胖的小手,扯了扯哥哥的衣袖,嘟囔道:“這破屋子有什么好看的,六哥咱們還是去看浣衣郎吧,聽說他昨日又幫怡紅閣的姑娘們洗衣服了,身為一個讀書人,他可真是丟-”
“你給我閉嘴!”李邵川怒喝一聲,眼神凌厲地警告他一番,這小子才識趣地住嘴。
若在從前,蕭瑾定然會好奇地打聽一番浣衣郎的事,眼下卻沒有這樣的心思。
李邵川轉(zhuǎn)頭望向蕭瑾,眸中有幾分歉意:“如此,我便先告辭了,改日再來看慕川弟弟?!?p> 蕭瑾微微頷首,將幾人送至門外,才回頭快步走入內(nèi)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