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的梁國華京城,早已春日融融。是日,和風(fēng)細(xì)雨之后,空氣中還彌漫著暖暖的泥土青草的氣味。
城東的石門巷中,一座規(guī)制不大的府邸安靜地坐落于此,大門口朝南而開,此乃禮部侍郎林可鑒的府邸。
日至晌午,林府迎來了兩位客人。此二人與林可鑒同朝為官,且皆為顧老太傅的門生,一人姓王名箴,出自大世家王氏,官至工部尚書,另一人姓蔡名彥中,出身于寒門,如今在戶部任職。
林可鑒將二人迎至?xí)?,又吩咐仆人端上幾碟點心與鮮果。
書房內(nèi)的陳設(shè)極簡,書柜靠墻而立,一旁的書桌上還擱置著兩本未來得及合上的書。中間是一張低矮的茶幾,茶幾上有一局未下完的棋,此時白子黑棋劍拔弩張,難分勝負(fù)。
王箴徑直走進(jìn)來,隨意地在茶幾旁坐下,絲毫沒有見外之色。蔡彥中則規(guī)規(guī)矩矩,落座前照例與主人家寒暄一番。
茶爐上的水燒開了,林可鑒斟了兩杯茶,分別遞給王箴與蔡彥中之后,這才給自己的杯子添上。
王箴五官端正,體型適中,雖已年過不惑,但行止之間仍舊帶著幾分世家子弟的灑脫與隨性。相比之下,年紀(jì)虛長他幾歲的蔡彥中則顯得拘謹(jǐn)許多。
王箴開口調(diào)侃道:“我說蔡兄呀,你來林兄家中作客也并非兩三回了,怎的還這般生分!”
蔡彥中淡淡瞥他一眼,接著一絲不茍地理順了衣袍前襟,正色道:“俗話也說,出門在外,禮多人不怪?!鳖D了頓,他又補充一句,“不過,某對王大人例外?!?p> 王箴聽得哈哈大笑:“難得聽你這老古板說一句不正經(jīng)的話!”
林可鑒輕咳一聲:“蔡兄為人嚴(yán)謹(jǐn),素來禮節(jié)周到,你這廝就莫要再拿他尋樂子了?!?p> 幾人說話間,外面?zhèn)鱽砹硕6.?dāng)當(dāng)?shù)穆曧懀磶?,一條脖頸間戴著銀鈴的小黃狗倏然躥了進(jìn)來,駐足門邊好奇地張望。緊接著,林府五歲的小女兒提著裙擺輕跑而至。
小姑娘眉目如畫,著一身淺粉色衣裙,錦緞繡鞋上還沾染著些許碎草屑,她猶如一朵粉嫩的水芙蓉,半蹲著安靜地?fù)崦↑S狗的毛發(fā)。
小黃狗汪汪地吠了幾聲,搖了搖尾巴,哼哼唧唧的又跑出門去。
門口處剩下茫然的小姑娘,她此刻心里正發(fā)慌,往日里每每有客人至,母親都會叮囑她不可亂跑,更不得擅入書房,以免驚擾父親的客人。半個時辰前,母親出門去了外祖父家,她便支開仆從,獨自與小黃到院中玩,哪知竟被小黃帶到書房來。
王箴饒有興致,首先開口:“林兄,這便是令千金吧?”
“正是小女。”林可鑒點頭,并招呼女兒過來,“憶如,快過來向兩位叔伯問好,這是蔡家伯伯,那位是王家叔叔?!?p> 林憶如小心翼翼地走過來,又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了禮,奶聲奶氣道:“蔡伯伯,王叔叔好?!?p> 蔡彥中為人克己守禮,對這般乖巧的孩子自然喜愛有加:“令千金如此乖巧,林大人好福氣!”
王箴卻不這般認(rèn)為,他看這小姑娘怯生生的小模樣,并且眉間有郁色,安靜得不似同齡之人,難免有些心疼,于是問她:“憶如丫頭,王叔叔家有一位調(diào)皮的小姐姐,喜歡到處去玩,你可愿意跟她做朋友?”
林可鑒心知女兒素來懂事,原以為她會點頭說愿意,不料卻見女兒輕輕搖了搖頭,不過轉(zhuǎn)瞬間,臉上神色便泫然欲泣。
王箴與蔡彥中亦是訝然不解。王箴溫和一笑,問她:“丫頭可否告知王叔叔,你為何不愿意呢?”
林憶如突然嗚嗚的哭起來,邊抽泣邊抹著眼淚道:“憶如要公主姐姐,可母親說,公主姐姐再也不會來了,嗚嗚~”
三人皆一陣默然。
對于七公主之死,王箴亦覺得甚是可惜,那般聰慧靈敏的小姑娘,竟被牽扯到政治陰謀當(dāng)中,年紀(jì)輕輕就死于非命。
林憶如的眼淚簌簌而下,任憑怎么哄都停不下來。王蔡二人面面相覷,林可鑒抱著她一時手足無措。幸好此時林夫人身邊的大丫鬟聞訊匆匆趕來,半哄半騙地將這小姑娘抱走,書房里才重歸安靜。
王箴清了清嗓子:“言歸正傳,對于上官家與劉家把持朝政之事,林兄與蔡兄有何見解?”
蔡彥中面色微沉,擰眉沉默,良久不語。
林可鑒的臉色亦漸漸沉重起來:“蔡兄,王老弟,請恕我直言,別人看不出來,但我等身為皇上心腹重臣,總該能察覺到些許不尋常吧。先前皇上因七公主一事罷朝半月,我等幾人私下求見,也只能是隔著紗簾探望。如今皇上正常早朝,卻又寡言少語,且容貌脾性,皆與從前有所出入,吾觀其行止作風(fēng),亦甚是反常?!?p> 王蔡二人會意,又是一陣默然。他們對此事的覺悟要比林可鑒來得更早一些。大梁的禁衛(wèi)軍,大多出身于世家子弟,羅旭把當(dāng)夜的情況捂得再緊,也免不了走漏風(fēng)聲,畢竟禁衛(wèi)軍中也有派系,盡管半數(shù)是羅旭的親信,但像左邢一樣忠心護(hù)駕的人也不少,剩下那些要么被調(diào)離到不關(guān)事的地方輪值,要么被滅口算成左邢一派。王箴一開始便對宮變之事的真相持懷疑態(tài)度,后來從一位任職于禁衛(wèi)軍的堂侄口中得到蛛絲馬跡,便有了這般大逆不道的猜測,當(dāng)時心中之震驚難以言表。
林可鑒頓了一下,擱下茶杯道:“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如今恐怕,此天下已非彼天下咯。”
蔡彥中嚇得面色蒼白,差點打翻手中的茶杯:“林大人,請慎言!”
王箴的反應(yīng)較之相對平靜。
“其實此事我與蔡兄早已心中有數(shù),當(dāng)時想著林兄性格耿直,為免去不必要的麻煩,也就沒有多說?!蓖躞饍裳鄱⒅灞P,手里捻起一只白子把玩,“如今局勢已不可逆轉(zhuǎn),我等做臣子的,有些事情,即便勘破卻也萬不可說破?!?p> 林可鑒氣氛難平:“勾結(jié)亂黨,弒殺兄長,謀逆篡位,我一想到那位就是”
“林大人,禍從口出!”蔡彥中聲色俱厲地打斷他。
林可鑒往茶幾上重重地捶了一拳:“可如今我大梁外患未平,內(nèi)憂又起,難道咱們這些臣子就只能袖手旁觀,眼睜睜地看著上官家與劉家敗壞朝綱?”
蔡彥中捋了捋胡須,在棋盤上執(zhí)起一只黑子,與王箴繼續(xù)先前未完成的博弈:“若是顧大人能醒過來,與趙家結(jié)盟,或許有望與上官家劉家抗衡?!?p> 王箴毫不留情地潑冷水:“談何容易,且不說顧大人能否醒來,單說要說服趙家與我們結(jié)盟,就不是件簡單的事?!?p> 蔡彥中道:“趙家若是不成,那楚王爺呢?”
“楚王爺?”王箴輕笑,說道,“楚王遠(yuǎn)在南郡,在華京城中并無兵力,況且,據(jù)我所知,南郡似乎也不太安寧,楚王自顧尚且不暇,何來的精力結(jié)盟?”
林可鑒不甘心,復(fù)問他:“難道就沒有辦法了?”
王箴悠悠地喝了半杯茶:“如今還不是最糟糕的時候,辦法還是有的。”
蔡彥中狐疑地看向他:“王大人有何高見,不妨直言。”
王箴不再賣關(guān)子,正了正面色:“蔡兄,林兄,您兩位大人恐怕是忘了,我大梁皇室還有一支隱秘的暗衛(wèi),他們隱匿在暗處,力量不可小覷。數(shù)百年來,暗衛(wèi)只聽令于名正言順的君主,若事情真如林兄所猜測的那般,暗衛(wèi)也許會-”
后面的話他沒有說下去,但在座三人都心知肚明,暗衛(wèi)也許會在皇室中另擇賢良之主,重振朝綱。趙家素來懂得審時度勢,皇室暗衛(wèi)若肯出手,趙家應(yīng)當(dāng)也會在背后推波助瀾。
而諸皇子之中,又?jǐn)?shù)三皇子蕭宿的品行最好,聲望最高,若三皇子成為儲君,大梁的江山總歸還是有希望的。
林可鑒恍然大悟:“王老弟,您的意思是說,只要我們找到這一任暗衛(wèi)的首領(lǐng),便有望與上官家劉家抗衡?”
王箴卻沒那么樂觀:“話雖如此,但也不排除另一種情況,暗衛(wèi)也可能會叛變,畢竟再如何忠心的暗衛(wèi),說到底他們也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人心難測?。 ?p> 沉默寡言的蔡彥中此時卻提出了一個可行的提議:“顧三公子與趙家大公子離京將近半月,據(jù)說是去尋訪當(dāng)世華佗陸神醫(yī)的蹤跡。不管如何,我們眼下都得先保證顧大人的安危。”
王箴對國公爺趙朔的印象不太好,聽聞此消息不禁有些驚訝:“顧家眼下情況,趙朔竟敢明目張膽的站隊?”
蔡彥中道:“趙家大公子與顧三公子自幼相識,小輩們的感情罷了,國公爺雖然默許,但并不會因此而站隊?!?p> 王箴笑了笑:“說來也是,趙家何時肯吃虧?!?p> 林可鑒此時只關(guān)心顧大人安危,又將話題拉了回來:“如何保證顧大人安全?”
王箴猜到了蔡彥中的心思:“最好的辦法便是請?zhí)竺孛芟轮?,送顧大人到普云寺靜養(yǎng)。普云寺高手如云,且有趙家庇護(hù),那上官老賊再囂張,也得忌憚幾分。”
蔡彥中附和:“沒錯,林大人頗得太后看重,此事還是由林大人出面較為穩(wěn)妥?!?p> 林可鑒左右尋思一番,心中已有計量。
三日后,太后懿旨,令成王蕭詢秘密護(hù)送吏部尚書顧鈞前往普云寺靜養(yǎng)。此外,還賜婚成王的胞妹寧安郡主蕭瓊,令她嫁與顧府的大公子顧諾。寧安郡主端莊賢淑,顧大公子文質(zhì)彬彬一表人才。對于這樁婚事,成王府與顧府的人都十分合意。
皇宮之中,偌大的正陽殿里,蕭岐端坐在龍椅之上,精神萎靡,右手輕扶額角,雙目浮腫,眼里布滿嗜血的通紅,如一只隨時都可能暴怒的老虎。
內(nèi)侍總管虞安捧著御膳房精制的羹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進(jìn)來:“皇上,皇上乃九五之尊,為了龍體著想,您多少也用一點吧!”
“九五之尊,龍體?”蕭岐自嘲,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不似龍顏大悅,卻是悲愴不已。
他似癡似狂,捂著胸口,指著虞安質(zhì)問:“你說朕是九五之尊,可朕卻連自己的發(fā)妻長子都保不住,今生今世,是朕,辜負(fù)了他們母子。”
虞安本是蕭岐安插在皇宮中的一顆棋子,此時思及多年的主母慶王妃,不禁老淚縱橫。多年前他曾被債主打得半死,若不是慶王妃出手收留,恐怕他也活不到今時今日。
“皇上?!庇莅部嗫谄判牡匾?guī)勸,“如今太后娘娘身體欠安,二公子又下落不明,您可千萬得保重龍體啊。”
自宮變之后,上官家與劉家把持朝政,幾乎架空皇權(quán)?;蕦m里走動的內(nèi)侍宮女,有不少都是上官家和劉家的眼線。蕭岐雖然如愿以償當(dāng)上了皇帝,但他從未想過會是這般局面,皇兄因他的背叛死于亂軍刀下,母后被他氣得舊疾復(fù)發(fā),妻兒死于非命,幼子私自出逃,如今亦是生死不明……先祖辛辛苦苦打下的蕭氏江山,如今被野心勃勃的臣子覬覦,他縱然已是九五之尊,亦不過是上官家與劉家的傀儡。
蕭岐顫抖著雙手合上那本關(guān)于重選吏部尚書的奏折,閉目問道:“虞安,你老實說,朕這么做,是不是錯了?”
虞安頓時嚇得瑟瑟發(fā)抖,連忙跪下:“請皇上恕罪,老奴惶恐!”
蕭岐皺眉,揮了揮手:“算了,量你也沒這個膽子說,起來吧?!?p> 禁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羅旭的腳步聲從外傳來,打破了殿內(nèi)的氣氛。
虞安頓時換了一副嘴臉,笑得好不諂媚:“聽這腳步聲穩(wěn)健有力,咱家還心道是誰呢,原來是羅大人。羅大人連日操勞,可真是辛苦了?!?p> 羅旭目不斜視,徑直行至殿內(nèi),抱拳單膝跪下:“臣參見皇上?!?p> 蕭岐抬手,示意羅旭平身,他清了清嗓子:“先前朕吩咐下去的事,羅卿可有何收獲?”
羅旭起身不語,目光瞥了瞥虞安。虞安是上官渡安排給皇帝的人,羅旭不知底細(xì),因而頗有忌憚。
蕭岐會意,揮了揮手,點頭令虞安退下。
虞安笑瞇瞇地行了一個告退禮,躬著身子往后退出殿內(nèi)。
羅旭正色道:“稟皇上,二公子被趙家的人收留了,尚在普云寺。確切地說,這是趙二公子的主張,不過,國公爺應(yīng)當(dāng)也是知情的?!?p> 蕭岐一掌拍在案上,激動得從龍椅站起來:“那還不趕緊將他接回,太后那邊已惦念多日?!?p> 羅旭抬眸,說道:“皇上,臣倒覺得二公子在普云寺比宮中更安全。”
蕭岐冷靜下來,一甩龍袍:“哦?何以見得?”
“皇上亦知,如今宮中到處都有上官家與劉家的耳目,太后娘娘那里也不例外。這些人長期隱匿于暗處,他們?nèi)粝雽Χ酉率?,豈非易如反掌?再說普云寺乃大梁皇寺,得道高僧眾多,又有趙家庇護(hù),上官渡即便知曉二公子下落,亦不敢輕舉妄動?!?p> 蕭岐臉色稍霽,雖不喜他這番言辭,但卻不得不承認(rèn),眼下普云寺的確比皇宮更安全。
“既如此,此事暫且不提?!笔掅π?,話鋒一轉(zhuǎn)又問,“上官家有何動靜?”
“他們派出大量人手前往各地,正在秘密尋找一個人?!?p> 蕭岐挑眉:“哦?是什么人?”
“一個身中蝕心天蠶之毒卻還能活下來的無脈之人,江湖殺手李無名?!?p> 李無名少年揚名于江湖,蕭岐對他略有耳聞,天下第一毒蝕心天蠶他亦有所了解,但他想不明白上官家的目的:“這又是為何?”
“臣不知,但臣可以肯定,李無名并不希望被上官家找到,他是故意要隱藏。”
“繼續(xù)盯著,不要太緊,以免打草驚蛇。”
“臣明白。”
蕭岐點了點頭,又問:“七公主與皇室暗衛(wèi)的下落,可有眉目了?”
“派去南郡的人回信了,暫無消息。臣無能,請皇上降罪!”
蕭岐眉頭一蹙,背過身去合目嘆氣:“罷了罷了,起來吧。朕若當(dāng)真降了你的罪,還有何人可用?只要你對朕忠誠,朕保你家室無虞?!?p> 羅旭倏然抬眸,目光鋒銳,轉(zhuǎn)瞬間又平和下來:“臣謝主隆恩,臣自當(dāng)為皇上肝腦涂地!”
……
近一個多月來,華京城的朝局可謂說是暗流洶涌。顧鈞昏迷不醒,顧府相當(dāng)于失去了主心骨,顧大公子原本在朝中有個從四品的官職,卻因父親之事,被皇帝以“在家盡孝”的名義放了長假。如此一來,顧家等同于退出了權(quán)力中心。
此事雖由皇帝發(fā)話,但稍有腦子的人都知道這是上官家的手筆,用王箴大人的話來說:“整個朝堂,不管好官壞官,明面上還是要點面子的。而吃相這般難看的,也就只有臭名昭著的上官氏一族才做得出來?!?p> “獨此一家,別無分號?!绷挚设b大人的總結(jié)十分精辟,他對上官氏這般作風(fēng)更是深惡痛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