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300年1月1日,十三區(qū)時間7點整,巴克萊大街27號,四季酒店。
淺藍的天幕下高樓聳立、鱗次櫛比,如一片由鋼架水泥構筑的森林;新年第一縷陽光穿透云層,照亮巴克萊大街光滑的路緣石,積雪本已開始消融,又因漫反射而泛起晶亮的金光。
新城,這座扎根于十三區(qū)的世界第一大都市正煥發(fā)著無可比擬的氣息,經(jīng)濟、金融、教育、媒體、娛樂、時尚,種種氣味如風潮般融匯于此并聚合出一股獨特的味道,它不能被確切地描述,也沒有哪一種化合物能夠模擬,它溶解于空氣中任人吐息、與新城融為一體,只要站在這座城中,就能無比清晰地嗅到。
穢土的腥氣、植物的芬芳、尸骸的腐臭?這些與新城完全搭不上邊,在這里,泥土被壓在厚厚的瀝青混漿下散放不出絲毫氣味、植物被攪碎后加工成香氛灑在女人的肩上、動物則變成一雙雙靴子散發(fā)著皮革的清香。
這些味道混雜在一起,失去本真的面貌、積累著精細的加工、輕易便可使人迷失其中,如果非要將之加以概括,那就是“反自然”。
追根溯源,這種氣味無疑指向藍星上最為復雜的低熵體——人類,所謂新城的氣息,即為低熵的、高智慧生物的氣息。
此刻,四季酒店一層靠窗的位子上坐著一個青年,運動鞋、牛仔褲、雙肩包,肥大的羽絨服將整個人裹得像個面包。青年頭戴一頂紅藍相間的鴨舌帽,上面繡著工整的印刷體:“Happy new year.”
青年雙手握著桌上的熱咖啡,一雙湛藍的眼睛望著對街高大的建筑,神情專注得幾近呆滯,恨不能把頭伸出落地窗。
“您的三明治?!辈恢裁磿r候,一個女聲從身側響起。
“嗯?”青年回過神來,發(fā)覺眼前的桌上多了一只圓盤,盤子里堆疊著一塊火腿雞蛋三明治,金黃的蛋液正順著吐司與蔬菜的切面緩緩淌下,空氣中頓時充斥著油煎火腿的焦香。
青年迫不及待地抓起盤中的鋼制刀叉剛要開動,抬首發(fā)現(xiàn)身旁的服務員并沒離開,一雙禮貌動人的大眼睛正盯著自己看。
青年愣了一秒,立刻會意:“喔?!?p> 服務員微微一笑,目視著眼前的大男孩手忙腳亂地翻找著每一處口袋。終于,青年從繃緊的褲袋里捏出一張五元的鈔票,用兩根手指將上面褶皺不堪的人頭捋平、對折,雙手遞到女服務員的鼻子底下。
“呃,請慢用?!睆臎]見識過如此鄭重其事的小費,服務員的臉部肌肉微微一抽,伸手拿掉那張皺巴巴的鈔票,又將其塞進衣袋,尷尬而不失禮貌。
青年點頭送走服務生,從書包里掏出一個降噪耳機戴在頭上,一邊享用著早餐,一邊欣賞窗外的街景。
“……今天口紅不錯,凱瑟琳。”一個開朗的男聲回蕩在門廳內(nèi),將女服務生的目光吸引了過去。
“謝謝,”又一個女聲回應道,“我去把車開過來?!?p> “去吧,我就在這兒等你?!?p> 那兩個聲音顯然來自走廊,短毛地毯上已斜出兩道人影。
果然,一男一女并肩走入餐廳。
男人一身板正的深藍色西裝,條紋領帶打得很松散,手上拿著一顆球狀物,拋到與肩平齊又穩(wěn)穩(wěn)接住,如此反復且樂此不疲,咧著嘴角似乎心情大好。
女人身穿一套灰色正裝,高跟鞋踩在地磚上發(fā)出清脆的踢踏聲,神情嚴肅,與男人形成鮮明對比。
“早上好?!狈丈孀邅淼囊荒幸慌疁\淺鞠躬。
“呦,早上好。”斯科特拽拽領帶,拉過女服務員疊在小腹的雙手,不容分說地把手里拿的東西塞給后者。
“嗯?這是——”女服務生被斯科特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可無緣無故又不能擅自把客人給的東西扔地上,無奈只好定睛查看,卻發(fā)現(xiàn)并非什么了不得的東西,只是一顆百香果,看上去很新鮮,僅此而已。
“百、百香果?”服務生不解其意。
“啊,如你所見,百香果。”斯科特打了個響指,“我要離開一會兒,希望你能在我回來前把它泡成冷飲,再以一萬塊的價格賣給我?!?p> “什么?”女服務員開始皺眉,不知是自己的聽力出了問題,還是理解得有什么偏差。
“嗯?泡百香果還要我教你嗎?”斯科特很是詫異,沉吟一秒耐心講解道,“用刀在果殼上開個口——把里面的果肉倒進杯子——倒上冰水、蜂蜜——冷藏?!?p> “對、對不起先生,本酒店暫不提供該類飲品?!迸諉T又立刻補充道,“如果您口渴的話,不如試一試我們的——”
“停停,”斯科特揮手打斷了服務員的推薦,語重心長地問,“你們經(jīng)營的是豪華酒店,對不?”
“是的。”
“咳咳,呃——”斯科特一邊打著手勢一邊側過身試圖烘托服務員的C位,舉手投足活像個打了雞血的推銷員,
“那你們老板是否常常用一些熱血沸騰的話來激勵你們?比如‘我們是新城首屈一指的豪華酒店’、‘我們是全球第三產(chǎn)業(yè)中的王者’——這樣的鬼話,有沒有?”
服務生開始結巴:“偶、偶爾……”
“那他有沒有講他自己對于‘豪華’的理解?或者干脆不提他,就說你自己,你認為什么是‘豪華’?所謂的豪華酒店和那些路邊旅館之間又有什么區(qū)別?你們——憑什么——讓我支付十倍于普通酒店的費用?仔細想想,憑什么?”斯科特說話時緩急得當、循循善誘。
“對不起,我想我沒弄懂您的意思?!狈丈鷶D出一個禮貌的假笑。
“不,別緊張!我沒在質問誰。”斯科特擺擺手,“我的意思是,豪華酒店不該對需求頻頻致歉,即使你們老板就要破產(chǎn)了也不能那樣,否則就不配冠以‘豪華’二字,懂?”
服務生猶豫著點頭:“好吧,我會請最好的飲品師傅著手去做?!?p> “對嘛!”斯科特興奮地一拍手,“這才像話,不但為新年業(yè)績奉獻了一萬塊,而且你也會拿到優(yōu)渥的小費——告訴你個秘密,我這人很慷慨。”
“只是一杯冷飲的話,我想本酒店可以免費奉上。”
“不,不,我最討厭免費的東西!說好了一萬塊就一分錢也不能少?!彼箍铺亻L眉一挑,嘴角略微上揚,
“多好的事!按照餐費百分之二十的小費制度,一萬對你而言就是兩千,這筆錢足夠你和你的孩子們在寒冬中過活一陣,不過可惜春天不會再來了?!?p> 聽了斯科特的話,服務生驚得有點呆住了,她從未見過如此怪誕之人,不僅把人人默守的潛規(guī)則掛在嘴邊,而且居然還臉不紅心不跳,視良優(yōu)文化如無物,簡直像個野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