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克虜伯學院十二年級三班。
心理課上，一眾中學生們正樂此不疲地討論著那些青春期頗為敏感的話題，只有方艾獨自望著窗外望得出神。
方舟的渲染效果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方艾曾不止一次試圖揣測，但仍百思不得其解。這個虛擬世界實在是有點真實過頭了，真實得讓人呆久了就會感到不適，簡直細思極恐。要說花鳥魚蟲什么的能通過數(shù)學建模以假亂真這還可以理解，畢竟那些東西在人眼里大都有著刻板印象，但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的是方舟里的“人”，那些有血有肉、擁有喜怒哀樂的“人”。就比如現(xiàn)在這間教室里，每個學生的言行舉止都和現(xiàn)實世界里的中學生毫無違和，他們會興奮地舉手發(fā)言、被題目難倒時也會表現(xiàn)得懊喪，但方艾知道這三十個學生得有一多半是NPC，真正和自己一樣是玩家的人即使有也是鳳毛麟角——
那么問題來了，方舟是怎么把“靈魂”這種玄而又玄的東西賦予NPC的？在這之前方艾對NPC的認識還停留于《刺客信條》里的賣劍老頭，進了刀劍鋪子你能做的就只有那幾種選擇，然后那老頭會根據(jù)你的選擇做出相應的反應?？煞街劾锏倪@些NPC是怎么回事？明明是個NPC卻沒有NPC該有的樣子，不管采取什么樣的手段都沒法把他們打回原形。
方艾不得不承認方舟的厲害之處，單憑這一點就把其他游戲甩出了幾條街，技術層面上根本不在同一個量級。
“喂，發(fā)什么呆呢你，幫我看道題?！卑⒈壬w爾拍拍方艾的肩膀。
“上心理課呢你刷什么題！”
“得了吧，說得好像你剛才聽課了似的?！?p> “我怎么沒聽了？”
“你連黑板都不看還說自己在聽課？”
“聽課用耳朵又不用眼睛……”方艾梗著脖子狡辯。
方艾也知道自己一上課就容易走神，這溜號的毛病從小學開始就被老師勒令改正，結(jié)果直到大學畢了業(yè)也沒改成，本以為大學畢業(yè)就算逃出生天了，哪成想如今又得重新來過。不過好在自己的座位在班級靠窗的角落，風景優(yōu)美僻靜安全、通風良好溫度適宜，屬實是個神游物外的好地方。
“哎呀就一道題，你肯定會！”
得得，連題都還沒看這高帽子倒先給扣上了，不過聽起來怎么這么舒服呢！方艾頗有些得意地勾了勾手：“拿來我看看吧。”
“就是這個。”阿比蓋爾把卷子遞給方艾，方艾像個師爺一樣搭眼瞧看。
“唉這不就是連條線的事兒嘛！”方艾用手指在例圖上劃了一下。
“還真是！”阿比蓋爾忽地直起了身子，周圍立刻有好幾個同學回頭看，結(jié)果周圍的同學一回頭，周圍同學周圍的同學也跟著回頭想看個究竟，到了最后竟有一半的人朝教室角落不住張望。
方艾暗叫一聲不好趕緊埋下頭，把來不及反應的阿比蓋爾一個人晾在眾人的目光之下。這不能怨我啊我的好同桌，本來就是你招的橫禍所以這鍋我不能替你背……
方艾悄沒聲息地抬頭想看看風頭過去沒有，結(jié)果剛一看黑板就和老師來了個深情對視。
“萊茵·切嗣。”
“到。”方艾手拄著桌子站了起來。
“我剛才講了什么？”
方艾對這種套路已經(jīng)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總之就是不管老師問什么你都要有所回答而且盡快回答，千萬不能讓時間凝固太久，否則你就犯了“浪費全班人時間”的重罪，罪上加罪想翻身都難。想到這兒方艾立刻吱聲：“講……心理學?！?p> 教授站在講臺上毫無反應，像什么也沒聽見似的低頭翻教案。方艾知道這又是套路，無非是想借此機會渲染出一種“老師生氣了”的氛圍，這時候主動權在老師手里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但按慣例只要厚著臉皮挺一會兒就沒事。
大概十秒過去，老師果然清了清嗓子主動開口：“我剛才講到弗洛伊德先生的《性學三論》，他老人家把人的發(fā)育過程分成了五個階段，你知道是哪五個嗎？”
方艾知道這是人家老師在給自己臺階下，于是眼都不眨一下地回答道：“口欲期、肛欲期、性蕾期、潛伏期、生殖期。”
“坐?！睔㈦u儆猴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老師自然也沒繼續(xù)糾纏，敲敲黑板繼續(xù)講她的弗洛伊德：“口欲期一般指嬰兒零至一歲……”
方艾像個泄了氣的皮球似的癱坐回椅子，還沒等坐穩(wěn)大腿就被阿比蓋爾狠狠擰了一把。
“你——”方艾剛想喊又憋了回去，壓低聲音責問道：“你干什么！”
“居然想賣我，你怎么這么不講義氣？”
”這從頭到尾都是你惹的禍吧，我把鍋都替你背了怎么沒義氣？”
“那不叫義氣叫倒霉！”
“唉行行行，以后我再也不幫你看題了，省得觸霉頭?！?p> “別啊，開個玩笑嘛！”阿比蓋爾立刻變出一副諂媚的笑容：“不過話說回來你真的好厲害啊，那些亂七八糟的問題不看黑板都能答得上來？”
方艾翻了翻白眼：“我課前預習?！?p> “上課不聽課前預習？騙鬼吧……”
“哎哎沒什么事就寫你題去，別打擾我溜號?！狈桨f完就把腦袋偏過去望風景，在溜號這件事上方艾從來都是說一不二。
“上課溜號”，與“上課犯困”、“上課接話”并稱為“上課三宗罪”，其中尤屬“上課溜號”情節(jié)最為嚴重，具體表現(xiàn)為不論是聽課還是和人討論，只要稍稍沒和對方互動，思緒就會飄到不知什么地方。而對于方艾而言這種走神最為奇特的地方在于即使自己知道自己在走神，主觀上也還是控制不了，這一秒把思緒拉回到黑板上老師的字上，沒過多久就又會意識到自己正想著和課毫不相干的東西。間歇性地拉回思緒并不能解決問題，而一直在腦海中反復叨念“不要走神”本身就是在走神。方艾的學習過程是完全分散的，忽然想到哪里就去思考一下哪里，發(fā)現(xiàn)了問題再返回頭去學需要的部分——連續(xù)的課堂對方艾來說簡直如同噩夢。
講臺上戴著金絲眼鏡的李教授仍在吧啦吧啦地講著什么，底下的學生們也配合得相當投入，正好給神游的方艾打了掩護。被NPC高度擬人化的問題折磨得大腦停轉(zhuǎn)，為稍作放松，方艾將注意力轉(zhuǎn)到了窗外的鳥巢上。
那是不久前剛搬過來的金絲雀一家，雌鳥和雄鳥像對人類情侶一樣過著相互依賴的定居生活，雄鳥外出覓食、雌鳥在巢中孵蛋。嚴格來說，按鳥類的年齡這兩只金黃的鳥兒都已經(jīng)到了生兒育女的年紀，可在人類的眼里卻還像兩個漂亮的玩具，有的女學生會在下課時把身子探出窗外只為了給它們投喂面包屑，癡迷的樣子如同母愛泛濫一般——人類的孩子會對鳥類的成年個體產(chǎn)生類似哺育一般的特殊情感，這在方艾看來很不可思議。方艾越發(fā)覺得人類真的是徹頭徹尾的視覺動物，畢竟除了視覺，人的聽覺、嗅覺、直覺和其他高級動物相比都一無是處，過于豐富的畫面細節(jié)會讓人迷失于色彩的洪潮，從而導致主觀思維很大程度上受眼睛支配。金絲雀入主之前，那處檐上原本筑著兩只麻雀的窩巢，那時候沒人給它們投喂食物也沒人趴在窗戶上窺探它們的生活，只有方艾一個人偶爾在走神的時候會靜靜地看上一會兒。半年后麻雀巢被打掃玻璃的保潔員發(fā)現(xiàn)，那個拿著抹布的胖女人大驚小怪地尖叫著仿佛看到了會飛的老鼠，學校還特地出動了兩個教工把巢拆開扔掉。而現(xiàn)今同樣的位置，金絲雀一家卻得到了截然相反的命運，鳥巢非但沒有被人搗毀反而成了學校頗有名氣的小景點，甚至有其他年級的學生放課后專門來看。
麻雀、金絲雀——灰褐色、金黃色，這兩種生物在方艾的眼中就只有單純的顏色上的差異，歸根結(jié)底都還是一樣會飛的小鳥。方艾知道自己不會因為金黃色的小鳥更稀有且色彩鮮明就分擔給它們比麻雀更多的情感，可方艾還知道這種表現(xiàn)是不正常的。方艾曾嘗試過去像大家一樣喜歡一些事物、討厭一些事物，僅僅只是追隨自己本真的情感做出選擇，可試過幾次后方艾發(fā)覺這在自己的身上似乎行不通。喜歡、討厭，這兩種情感在方艾身上非常淡泊，甚至只有涉及到最基本的飽暖問題時才會有那種淺淺的感覺，就比如喜歡溫暖討厭寒冷、喜歡飽腹討厭饑餓，但若是有人問起最喜歡哪個溫度或者最愛吃哪種食物，方艾的內(nèi)心就會不知所措，可表面上卻并不露出任何破綻，因為自己早已為自己精心譜寫了所有這類問題的標準答案并借助【繪憶】牢記于心，倘若有人問到，自己就會故作沉吟然后背出腦中的答案——就比如自己的體感最適宜溫度是十八度，最愛吃楓糖吐司配藍莓醬，最喜歡的動物是幼年考拉，最喜歡的課目是古生物學……方艾的大腦中的確有一張明確的表格，名字叫作“模糊問題標準答案之——最喜歡的東西”。
課已接近結(jié)尾，教授舉行了一次全班范圍的匿名投票。
“好了，我們今天的教學任務就到這里，接下來要進行一次全班范圍的投票活動?！?p> 教授話音剛落講臺底下就傳來“嚓”地一聲撕紙聲，那干脆的聲音從側(cè)面烘托出撕紙人手法之嫻熟、動作之灑脫，一經(jīng)響起便立刻吸引了周圍人的目光。
意識到自己的動作幅度有點大，方艾吐吐舌頭尷尬地埋下了頭。
“咳咳，”瞥了一眼略微騷動的東南角，教授繼續(xù)發(fā)聲：“每個同學拿出一張紙，事先聲明，這次的投票是匿名的。每人在紙上寫下一個同班同學的名字，寫好了把紙條折好交給我，交完的同學可以自行下課。課后我會統(tǒng)計每個人的票數(shù)，而得票最多的那個同學將會有幸作為整個年級的代表來配合我的助理完成一項心理學實驗。”
投選出一個人作為研究對象來配合心理實驗？聽起來就不像個好差事，誰好端端地會想要去接受心理調(diào)查或者心理治療？可要說起在班級里誰更需要心理醫(yī)生的幫助，那所有人腦中給出的第一個答案都是同一個人——那個不愛交談、總是發(fā)呆的跳級生。所有人心照不宣地填上了方艾的名字，而就連方艾自己也為了不給同學添麻煩而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教授翻看著手中大小不一的選票，緊鎖眉頭。推了推鼻尖的圓片眼鏡，教授故作輕松地微笑著宣布：“萊茵.切嗣，未來一周歡迎來心理咨詢室配合實驗。去綜合教學樓很輕松就可以找得到，我給你寫一張地址?！?p> “哦。”方艾答應一聲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