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喀琉斯握住把手將其中一只餐盤蓋掀將開來,只見半徑足有半米的金盤上跪臥著一頭小羊,紋理分明的肩肉被熏烤成松木的顏色、透過被拆開的肋骨能依稀看到空洞洞的腹腔,嫩綠的花椰菜鋪在烤羊周圍,四角處還點綴著幾朵水靈靈的蘿卜花。
這次總算不再是黃金融塑的模型了,然而擺盤風(fēng)格卻依舊不甚務(wù)實。放下沉重的餐盤蓋,阿喀琉斯又伸手揭開另一只,只見偌大的金盤上巋然擺著一尊巨碗,里面盛著濃香四溢的雞湯,白亮粘稠的油層緩緩冒著氣泡,乳色的肉塊伴著氣泡在湯中微微浮動,偶爾還會粘附上兩根翠綠的蔥段抑或被紋上十字花的菌類、像恐懼著什么似的一齊微微顫抖。
阿喀琉斯用下巴指指金盤上的菜肴,歪頭盯著那副盔甲:“這就叫做‘抉擇’?”
“哈哈來吧,請入席?!?p> 阿喀琉斯這才坐到椅子上,一邊盯著那副盔甲一邊把玩著手里金質(zhì)的刀叉。還別說,這兩盤主菜散發(fā)的焦香與濃郁混合而成的香氣真能讓人憑空生出食欲,阿喀琉斯已經(jīng)開始垂涎那塊被烤得色香俱全的肩胛肉了。
“別客氣,它們只屬于你一人?!?p> 并沒理會那副盔甲的循循善誘,阿喀琉斯的大腦仍保持著獨立思考。雖然此時此刻夢境的開閉已經(jīng)不受自己的主觀控制,但要說真有什么馭力能在夢里殺人那阿喀琉斯還是不太相信的,既來之則安之,夢就是夢,再真切也成不了現(xiàn)實。
想到這兒阿喀琉斯手執(zhí)刀叉將那塊誘人的羊肩割下一塊置于盤中,又用勺子舀了一小碗雞湯。雖然氣氛有些不對但卻絲毫不能影響阿喀琉斯大快朵頤,那副盔甲就在不遠處靜靜地望著,見阿喀琉斯下咽得有些艱難,便又揮揮手將一只盛滿紅酒的金杯送到后者面前。
阿喀琉斯一絲不茍地享用著這頓從天而降的宵夜,只專注于眼前而幾乎忽略掉了那副盔甲的存在。身為東道主的神秘盔甲也不介意,就在長桌的另一側(cè)駐足觀望,偶爾發(fā)出一兩聲不明意味的冷笑。一次有意無意地抬頭,阿喀琉斯仿佛覺得那只烤羊的模樣有些怪異,再抬頭查看,阿喀琉斯倏地呆在了原地。不知是障眼法還是幻覺,方才好端端的一只烤全羊如今再仔細瞧看居然有了人的輪廓,烤焦了的羊頭上竟仿佛出現(xiàn)了一張扁平的面孔!
阿喀琉斯騰地站起來,刀叉落地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再看那盆湯,不知是反生現(xiàn)象還是本就沒熟,湯中原本白嫩的肉塊此時竟有了絲絲鮮紅的血線,一副柔媚的五官自湯底緩緩上浮,被拆得七零八落的肢體正重生出血管筋脈企圖恢復(fù)原樣。阿喀琉斯瞪直了眼睛步步倒退,因為那兩具不知是何物幻化的軀體正如蘇醒的冰尸一般微微顫動,盤中焦紅的人形直起雙膝意欲邁下長桌、碗內(nèi)蒼白的軀體扳住邊沿幾欲爬出湯羹。
不僅如此,那兩具身體的皮膚開始褪去食色、頭頂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抽出發(fā)絲,胸部也像過速生長的蜜桃一樣逐漸隆起,如此觀之分明就是兩個含苞待放的女孩。阿喀琉斯看清了,那兩副面孔都是自己早就熟知了的,一副來自伽爾、一副來自舒爾。
然而復(fù)合而成的軀體卻并不完整,伽爾本應(yīng)玲瓏精致的左肩生生少去了一塊血肉,森白的鎖骨裸露在外;舒爾的胸膛也赫然開著一個大洞,藏于肋骨后的小巧的心臟正毫無遮攔地在阿喀琉斯眼下砰砰泵動。
阿喀琉斯努力浸潤著干涸的嗓子,項背之后冷汗直流。不難想象那一處處駭人的撕裂般的傷口正是拜自己所賜,而那血淋淋的肉塊正沿著自己的食道一路向下……阿喀琉斯拼命晃著頭想要甩開那些讓人后脊發(fā)涼的臆想,然而腦補出來的畫面卻像幔帳一樣包絡(luò)在腦層之上。
阿喀琉斯開始干嘔,然而貪婪的胃卻不認為自己收納了什么穢物。
這時兩具行尸走肉已經(jīng)下了長桌,不知何時又從何處找來兩柄長劍握在手里,呆滯著目光向阿喀琉斯步步緊逼。地面上各種金器被恣意棄置,阿喀琉斯一不留神被絆了一下仰面摔倒。兩道劍鋒離自己已經(jīng)不足三米,情急之下阿喀琉斯在手邊的金器堆中瞥見了一把黃金匕首精美繁復(fù)的柄,想也沒想就握在手里與此同時起身應(yīng)付。
假的,假的,夢里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她們不可能是伽爾和舒爾,不過只是某人用什么詭異的馭力制造出來的樣貌相似的傀儡罷了……或者根本就是沒有實體的幻象!阿喀琉斯緊咬牙關(guān)不再后退,他發(fā)誓接下來不管什么東西靠近都直接用這柄匕首將其喉管割斷——
然而下一秒阿喀琉斯卻開始手足無措起來,兩個女孩并沒繼續(xù)靠近而是在不遠不近的地方跪了下來,手中的長劍高舉過頭、長發(fā)頹然及地,仿佛臣下向王呈物、又像罪人在乞求處置。
阿喀琉斯徹徹底底地懵了,就像有人心誠意切獻上寶劍而自己卻心驚膽戰(zhàn)提防被刺,甚至有一瞬間還起了殺心。粗短的匕首掉落在地,阿喀琉斯手足無措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哼,哼哼……哈哈哈哈!”那副盔甲終于忍俊不禁開始掩面狂笑,一邊擦拭笑出來的眼淚一邊指著驚魂未定的阿喀琉斯,“選吧我的貴客,只能選一個。”
“……選?”阿喀琉斯艱難地吐出一個字。
“哈哈對,沒錯,這就是你逃也逃不掉的抉擇!”盔甲張開雙臂朝著阿喀琉斯大步走來,又在距離兩米的地方忽然停下,“所以偉業(yè)和私欲你要選哪一個?快選,快選啊!如果你繼續(xù)無所作為的話那么時間和命運終會替你選擇,但它真是你腦髓深處那根愚鈍的神經(jīng)真正想要的么?可不見得!”
那副盔甲所說的一字一句就像冰針一樣刺激著阿喀琉斯過熱的大腦,豆大的汗珠從額上流下,阿喀琉斯抱著頭神情痛苦不堪。
“吼吼,不要手足無措,即使強如主神也不得不面對抉擇,因為不可兼容的東西未必一好一壞也可能二者皆好,有欲望就有抉擇,有抉擇就有得到、有抉擇就有失去,舍取不過只是一瞬間的事,這樣做出選擇的人還能獲得那一瞬間得失之差所帶來的快感然后就此解脫!而優(yōu)柔寡斷,優(yōu)柔寡斷就等于閉目塞聽讓時間替你抉擇,如果一旦是那樣的話,很遺憾,不管最終時間替你選了什么你都會心存不滿,你泡在腦髓深處的那根愚鈍的神經(jīng)會永遠覺得另一個選項才是最優(yōu)解,哈哈啊哈哈所謂患得患失即欲求不滿,它是需要鏟除的頑疾、亟待審判的罪!”
“好了!閉嘴!夠了,夠了,夠了夠了夠了!”阿喀琉斯拾起匕首跌跌撞撞地朝著那副甲胄奔去,后者則大張著雙臂仿佛要與誰相擁。匕首刺穿純金的胸甲直直地破入那鬼神的胸膛,阿喀琉斯死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直到整個刀身被一寸不落地送進去,初露殺意的刺客就像瘋子一樣失去了神智、狂熱的腦海中沒掠過一絲憐憫。
沒有皮肉開綻的跡象、沒有預(yù)想中殷紅的血滴,那柄匕首與其說是成功插進對方的胸膛倒不如說與之融為了一體。金色的流體自創(chuàng)口處汩汩流下,難道這就是盔甲體內(nèi)流淌著的的血液?不,不對,是那柄金質(zhì)的匕首化了,化成了一灘難塑無形的金汁。
“呵,”盔甲陰冷地笑了,“用冰錐殺死雪人么?不錯的創(chuàng)意?!?p> 驀地,一絲恐懼從阿喀琉斯冰涼的心底緩緩炸開,他猜到了那副鎧甲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