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川,漢舞陽侯之食邑也,自古便是人文薈萃之所。及至隋唐,此地僧侶云集,法嚴、興國諸寺均在此營建寺院,權貴望族亦多在此設立私園別院,可謂三川才俊匯聚,四海英杰云集。文人仕子在此或憑吊古跡、或投卷拜謁,往來不息、絡繹不絕,真?zhèn)€是談笑皆鴻儒、往來無白丁。
有介于此,開元二十年,玄宗下旨,明昭天下,定于每年的中秋佳節(jié)在樊川舉辦詩會,選取詩魁,得魁首者可以不經(jīng)科舉,無需舉薦,直接入仕。雖然就成色來說,稍遜于正統(tǒng)的進士出身,但是卻不用經(jīng)歷守選,可以直接出仕為官,無需蹉跎歲月。
此制一出。天下文人仕子為之歡欣鼓舞。要知道,唐朝科舉的難度,為歷朝之最,每年錄取的進士只有三十人,而天下學子何以多也。是以,每年的中秋前后,無數(shù)懷揣夢想的文人仕子,都會從給全國各地,云集樊川,以圖踏上終南捷徑。
然今載的情況卻又與往年不同。
數(shù)年前,李白只身入京,踏歌而來,以《行路難》、《把酒問月》,一舉奪魁,而后又得玉真公主和賀知章推崇,譽滿京都,名揚全國。及至其告官還鄉(xiāng),天下人莫不引為憾事。卻未想,不過短短數(shù)年之后,長安竟又出了一個詩才與李白不相伯仲的天才人物,而且竟然只有弱冠之齡。是以,今歲參加樊川詩會的權貴勛爵尤其之多,遠勝常年。
這一屆樊川詩會的地點被選定在樊川中部,潏水北岸的桃溪堡。如果按照原有的歷史,幾十年后,會有一名叫做崔護的年輕人,在這里偶遇農家女,銷魂蕩魄,驚為天人,卻緣慳份淺,自此后再難相見,悵然若失之下,寫下了那段流傳千古的名句:“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p> 時值正午,迎著毒辣的陽光,奴仆們就已然開始忙碌起來。三道明黃色的帷幕在河堤上圈出了一處方圓足有百步的巨大空間,空出的一面,正對潏水,將一河勝景盡收眼底。帷幕內,黃土地上,以鮮紅的波斯地毯鋪就,厚有寸余,紅毯上,食案、胡床俱備,按照規(guī)定的順序一一排放整齊。
樊川詩會雖然天下文人仕子皆可參加,但是要進入這帷幕之內,卻也不是誰都有資格的。除了那些公子王孫、權貴望族和少數(shù)詩名在外的文士之外,大多數(shù)的人,都要經(jīng)過國子監(jiān)的考核,才能取得進入帷幕之內的資格。
每年樊川詩會之前的三個月,位于長安務本坊之內的國子監(jiān),就會單開一衙,接受和登記天下文人仕子的詩作,由國子監(jiān)祭酒最后評定資格。期間有當朝宰輔輪流值守,更有天子近臣不時巡查,是以大體上,還是非常公平的,很少有徇私舞弊的情況發(fā)生。
夕陽西下,暑意稍退。河堤上人逐漸多了起來,以至摩肩擦踵,人滿為患。不多時,有資格進入帷幕的貴賓們也都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整個樊川古道上頓時處處鮮車健馬,比肩擊轂,濺起一陣陣煙塵。
此次樊川詩會的主事是寧王李憲,乃睿宗長子,玄宗長兄,平日里深得玄宗器重,地位崇高無比。而主持樊川大會的則是國子祭酒李麟,亦是宗室之后,乃劍南節(jié)度使李濬之子,規(guī)格不可謂不高。
李憲年老體衰,已是古稀之年,是以直到詩會快要開始,才趕到桃溪堡。他這一來,眾人頓時全都坐不住了,紛紛離開座位,來到河堤上迎接。
李憲在帷幕前下了車架,精神倒也算是矍鑠,和眾人打完招呼后,突然開口問道:“那位名滿京師的少郎君可曾到了?”
謝軒聞言,立即撥開人群,走到李憲的面前,翻身跪拜道:“末學謝軒拜見大王?!?p> 李憲笑道:“起來說話吧?!?p> 謝軒聞言,站起身來,李憲直到此時才看清了他的姿容,頓時就在心底暗贊了一聲。
謝軒此時已然戴上假發(fā),不再是短發(fā)的裝扮,一襲白衣勝雪,纖塵不染,姿容雄偉,相貌雋秀,直如謫仙臨世。
“好一個翩翩美少年,果真有龍鳳之姿?!崩顟棽涣哔澝乐~。
而周圍那些未曾嫁娶的女眷,有不少人都是春心萌動,一雙雙美眸里,秋波流轉。
眾人重新又回到帷幕里落座,宣讀制書之后,樊川詩會終于是開始了。帷幕內頓時鼓樂齊鳴,絲竹飄飖,中央的紅毯上,有伶人以歌舞佐酒,筵席間人聲鼎沸,觥籌交錯,一派熱鬧的景象。但是也只是熱鬧而已,而絕非精彩。
歷屆樊川詩會的重頭戲,都是入夜之后,泛舟潏水,吟詩賞月,評選詩魁。而在這之前,頂多也只能算是開胃菜而已。雖然亦會出現(xiàn)不少詩作,但是佳品卻極少。其中的原因也很簡單,若是此時就出現(xiàn)了錦繡佳作,珠玉在前,還有誰敢再作詩獻丑,自討無趣?那么,好好的樊川詩會,豈不是變成了飲酒大會了不成?這樣一來,即使是作詩者最終奪得了詩魁,掃得是皇帝的面子,擾得是眾人的興致,也絕計討不得好去。
當年李白就是因為如此,惹得玄宗面上無光,權貴敗興而歸,其后,即使是奪得了樊川詩會的魁首,依然要靠玉真公主和賀知章的舉薦才能入仕做官。有此先例在前,其后的樊川詩會,在入夜之前,以賞舞聽樂,飲酒閑聊為主已成慣例,詩文雖眾,而佳作幾無。
然今載的情況,卻與往年不同。謝軒以詩文震京師,在座的文人仕子無論愿意不愿意,都不得不在心中接受一個事實,今歲的詩魁已與他們無緣了。在這種心態(tài)下,眾人當然希望謝軒能在這一屆詩會上,多作出幾首傳世之作來。
是以,宴席才剛剛開始,兩曲舞畢,謝軒就已經(jīng)被邀約了數(shù)次,全都被他婉言推拒了。此舉頓時就引起了在座一些仕子的好感。這些人的詩才雖屬上乘,但是距離頂尖仍有差距,本來有無謝軒,詩魁對于他們來說也都是遙不可及的事情。但是在這帷幕之內,謝軒的推諉卻給了他們在權貴望族之前展現(xiàn)自我的機會。如果運氣好,得到哪位權貴的青睞,至少以后的投卷舉薦就沒有問題了。
但是這種和諧的氣氛,卻在第三曲《劍器渾脫》又有人向謝軒邀詩時,被破壞了。
事實上,在臨來桃溪堡之前,張九齡就差人再三告誡他,切莫再步李白之后塵。是以,按照原定的計劃,謝軒是準備在最終評定詩魁的時候,才拿出自己的詩作的,盜哪一首詩詞也已經(jīng)想好。
然而就在他又一次婉拒他人的邀詩之時,離他坐席相距不遠的一個年輕人突然陰陽怪氣道:“謝君三番兩次拒絕邀詩,莫非是徒有虛名,亦或是江郎才盡了?”
謝軒與那人素未蒙面,突然被其針對,不覺有些摸不清深淺,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此次的樊川詩會,他的坐席被安排地極為靠前,能與他并列的,必定是官宦之后,而且品級還絕計不低。
正在躊躇之時,一旁的張昱突然探過頭來:“此人名叫楊奕,乃是當朝權相楊國忠的嫡子,仗著其父的蔭蔽,平日里為非作歹,仗勢欺人,為人又最是記仇,謝郎切慎之?!?p> 那邊楊奕看到張昱和謝軒交頭接耳,料知絕不會說他什么好話,頓時惱怒道:“田舍奴,凈只會做些背后中傷的事情?!?p> 若是別人被楊奕這般罵了,也就是捏著鼻子忍了,但是張昱卻不會怕他,兩人的至親,都是當朝宰相,門第相當,彼此本又是政敵,自然不可能忍讓過去:“犬彘之輩,以爾之所為,何用你家阿耶背后中傷,整個長安誰個不知,哪個不曉,恨不能生啖爾肉耳?!?p> 兩人這邊的動靜,頓時就吸引了周圍人的注意,包括了距此不算太遠的三位當朝宰輔。張九齡只是瞥了一眼,就一臉風輕云淡地看向場中的歌舞;楊國忠則是滿臉無奈地看向自己的活寶兒子;唯獨是李林甫動起了別樣的心思。
三位宰相之中,論得寵,他與楊國忠不相伯仲;論資歷,他比張九齡略有不如,但較之楊國忠卻又強了許多;論權勢,他布局多年,更是已經(jīng)占據(jù)了朝堂的半壁江山。
但是唯獨,才學是他的軟肋,被世人譏諷為杖杜宰相、弄獐宰相,一向被他深引為恥。一直以來,他都想尋找一個身世干凈、仕途清白的干才做為自己的心腹,卻始終是求之不得。如今,若是能將這世人皆認可的才子收至自己的麾下,那真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
想到這里,李林甫端起酒樽,離開坐席,走到謝軒的面前:“少年負壯氣,奮烈自有時。不知道老夫是否有這個榮幸能夠向謝郎邀詩一首???”
李林甫笑容儒雅,讓人如沐春風,但是謝軒卻算是見識到了李林甫的厲害。他這后半句話自然是在替謝軒解圍,不無拉攏之意,然而前半句話卻是不動聲色地挑撥了謝軒和楊奕,乃至和楊國忠之間的關系。陽與之善,啖以甘言而陰陷之,口蜜腹劍,絕非是說說而已。
對于這種人物,謝軒自然是不敢怠慢:“李相有命,末學焉敢不從?還請李相命題?!?p> 謝軒的態(tài)度,讓李林甫還算滿意。對于飽讀詩書的文人,他是發(fā)自內心深處的討厭,但卻也更加渴望得到他們的尊重,這是一種非常復雜的感情。當下他就笑道:“不如就以這劍舞為題,謝郎,你看如何?”
歌舞喧囂,主座之下的一塊屏風前,謝軒手持彤管,正在奮筆疾書。此又是樊川詩會的一個特色了,凡有詩作者,皆可在主座之下的屏風上題詩。能否將自己的詩作長留在這里,自然就看作詩者的水準了,會有專門的人評選,由更優(yōu)者取代前者的位置,是以又被稱之為小詩魁。而那些抬下去的屏風,也并非是全無用處,早在作詩者在屏風題詩的時候,就會有傳詩侍者,將屏風上的詩句用紙張謄寫下來。在場的一些本來就對作詩者有興趣或是興致突至的權貴,就會從傳詩侍者手中要來詩作品賞,若是看中了,則會出價將題有詩句的屏風拍買下來。若是無人看中,傳詩侍者則會向外宣詩,由那些沒有資格入內的人參與競價。每年的這個時候,外宣的詩詞往往會被一些商賈巨富們拍出匪夷所思的天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