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眼間,亥時已至,皎月星河之下,一河潏水泛銀,數(shù)聲鼓樂演畢,李憲站起身來,雙手抱拳舉在左胸之前,面朝皇城方向,朗聲道:“請貢卷!”
所謂的貢卷,乃是用宣州貢紙所制作成的書卷。這種紙張在唐代的時候,品質(zhì)最為頂尖,市面上,即使是重金也求購不到,歷來為皇家內(nèi)苑所專用,除此之外,也就是歷年的科舉考試和這樊川詩會才有資格特例使用。
而有資格進入爵室的十位青年才俊,所用的則是翰林學士起草制書所專用的黃絹,規(guī)格比之貢紙,則又是要高上了不少。
隨著李憲的這一聲令下,守候在甲板上的那些奴仆,立刻將早已準備好的紙卷連同墨硯、毛筆一干物事逐人分發(fā)。唐代還沒有后世那樣裝訂成冊的制式書本,而是像后世的書畫一般,翻卷成卷,家庭富庶者還常有裝裱,貧寒者,往往是將拼貼起來的紙張一卷了事。是以,分發(fā)到人手的紙卷,在食案上長長鋪開,倒也是蔚為壯觀。
爵室內(nèi),黃絹分發(fā)到各人手中,眾人均是開始研墨、潤筆,須臾間,便開始奮筆疾書。樊川詩會歷年來的重頭戲便是以詩詠月,這么多年來也未曾有過改變,在座的眾人為此已經(jīng)準備了一年乃至數(shù)年之久,佳作早已是在胸中醞釀日久、倒背如流,自然不可能會有文思凝滯的情況發(fā)生。
不多時,眾人便已將自己的得意之作,在黃絹上書寫完畢,待墨跡一干,便小心翼翼地將之卷成書卷,放在食案左上角的托盤之上。
侍立在一旁的奴仆見狀,則是拿起食案上的托盤,恭恭敬敬地將其送至李麟的案前。
這同樣也是有著規(guī)矩的。此屆樊川詩會的主事雖然是寧王李憲,又有當朝的三位宰輔親臨,但是推選詩魁的權(quán)力依然是掌握在國子監(jiān)祭酒李麟的手中,而其他人頂多也只能擁有建議權(quán)。
國子監(jiān)祭酒推選出詩魁之后,詩魁所作的詩文同樣要在樓船上張榜,以子時為限,有自覺詩文勝于詩魁者,可以舉卷自薦,若是詩文確實出彩,則詩魁之名便會易于其手。
但是這種情況,樊川詩會舉行了這么多屆還從來沒有發(fā)生過。原因也很簡單,唐代雖然詩文鼎盛,才子輩出,但是其中的佼佼者,或多或少,都已經(jīng)打響了名氣,很少有滄海遺珠的事例發(fā)生。因此能有資格最終進入爵室的,無一不是有真才實學,文采斐然的才子,詩魁之名自然不太可能會旁落他處。
而歷屆樊川詩會的詩卷,最終又都是要封存入庫的,其后會有專門的官員對所有的詩作進行核查。以現(xiàn)如今朝堂三足鼎立的局勢,無人能夠大權(quán)獨攬,自然也就沒有人敢在此事上徇私舞弊。否則,一旦被政敵抓住痛腳,輕則罷官,重則喪命,一世英名附之流水,終究是得不償失的事情。
李麟將面前的黃絹一一打開,觀賞完畢,突然長嘆一聲:“吾今日始信盛名之下無虛士!幼安之才如清風朗月,高山流水,當真是讓人嘆為觀止,自慚形穢,吾不及多矣!”
眾人聞言,知是謝軒又出了佳作。李憲迫不及待道:“拿來讓老夫一觀?!?p> 李麟聞言親離坐席,將手中黃絹送到李憲面前。李憲展開黃絹,迎著燭火展開,心中誦讀完畢,同樣長嘆道:“此世間真有生而知之者邪?”
兩人的表現(xiàn)頓時讓眾人的心中如貓抓一般,張九齡身為文壇巨匠,就更是心癢難耐:“大王。。。”
李憲頓時就明白了張九齡的意思,轉(zhuǎn)頭對身邊的侍者道:“拿去送給張相?!?p> 張九齡接過黃絹,急切地展開一觀,頓時也長嘆道:“有此珠玉在前,只怕以后的樊川詩會,這詠月的詩文怕是不好作了?!?p> 身邊的李林甫聞言,急忙將黃絹討要了過去,又經(jīng)過楊國忠之手,最終回到了李憲的手中。
李林甫和楊國忠雖然自己作不出什么像樣的詩文,但是好壞卻還是分得清楚的。謝軒今日一系列的表現(xiàn),已經(jīng)深深將二人折服,心中都不免升起了將其收入麾下的心思。
這時,李憲對著身邊侍立的侍者開口道:“念于眾人共賞。”
侍者接過黃絹,朗聲誦讀:“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yīng)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p> 詩詞念完,滿座寂然。良久,也不知誰帶頭喊了一聲,爵室之內(nèi),頓時喝彩聲一片,不時有人復(fù)誦其中的佳句。
盞茶之后,爵室中重歸寂靜。
李憲開口道:“老夫以為,可以張榜了,三位相公,李祭酒以為如何?”
面對此詠月的千古佳作,四人自然不可能會有反對意見,齊聲道:“大王此言甚是?!?p> 幾人達成一致,國子監(jiān)丞立即就去安排張榜事宜。
不想此舉,卻頓時讓甲板之上的文人仕子一片嘩然。只因樊川詩會舉行了這么多屆,像這一次一刻之內(nèi),決出詩魁的還是首次。雖然此時謝軒的詩才已經(jīng)名滿京師,奪取詩魁早已是沒有懸念,但是這種速度,依然是讓人感到驚訝,難免會產(chǎn)生質(zhì)疑。
然而隨著謝軒所作詩文的傳開,這種質(zhì)疑瞬間便蕩然無存了,眾人的心中只剩下了欽佩,同時還是濃濃的羨慕。
所謂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朝魚躍龍門。以玄宗對詩文的喜愛,以謝軒的才學,只要不像李白那樣肆意張狂,只怕不出幾年,朝堂之上,便會多出一位新貴。
時間過得很快,眨眼間子時已過,這一屆樊川詩會的詩魁推選總算是塵埃落定。眾人送走寧王李憲之后,宴席雖然已經(jīng)結(jié)束,但是卻少有人散去,這其中,自然是有不少人是想要留下來,結(jié)識謝軒這位未來的新貴的。
但是,這時建寧王李倓卻站了出來。李倓本身就貴為親王,又是太子的子嗣,他這一出面,便是三位當朝的宰輔也不好再說什么了。反正也是來日方長,也無須急切在這一時。
離開樓船,坐在李倓自家的游船之上,李倓一邊給謝軒倒酒,一邊道:“謝兄本就以詩文譽滿京都,今夜更是如潛龍在淵,一飛沖天,奪得詩魁,只怕不久就要被阿翁召見,前途可期,真是可喜可賀。”
謝軒淡然道:“李兄過譽了,只是僥幸而已。”
李倓笑道:“何言僥幸?謝兄過謙了!”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噗嗤一聲笑出聲來,“謝兄可知,那楊奕為何要故意找你的麻煩?”
謝軒驚訝道:“在下只道其人紈绔而已,然聽李兄的意思,竟然并非是如此?”
李倓笑道:“自然不是,楊奕雖然其蠢如豬,但是幼安你譽滿京師,聲名在外,若只是看不順眼,他還不至于當眾做出這種蠢事。”
謝軒奇道:“聽李兄的意思,難道是在下無意間得罪了他?”
李倓道:“說是得罪倒也不算是錯,其實歸根結(jié)底,不過是因為女人爭風吃醋罷了?!?p> 謝軒道:“李兄莫非是在說笑,消遣于我?在下于漁舟之上,呆了半年之久,連潏水都沒有離開過,何來爭風吃醋之說?”
李倓道:“何用離開潏水?幼安詩文遍傳京師,婦孺皆知。有一位小娘子平日里對楊奕不假顏色,卻對幼安的詩文贊不絕口,那楊奕得知之后,自然是心中不是滋味,要找你的晦氣?!?p> 謝軒聞言,頓時苦笑道:“這可真是無妄之災(zāi),以他的家世,何等樣的女子娶不回家中,何必要將怨氣撒在我的身上?”
李倓嗤笑道:“幼安此言差矣,若是尋常女子倒也罷了,但以那女子的才情容貌,楊奕確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至于家世,嘿嘿,只怕他楊奕給別人提鞋都不配?!?p> 謝軒聞言頓時動容,以楊國忠當朝宰輔的家世,竟還得到了李倓如此的評價,那么此女子,到底是何等之家世?
“莫非此女是出自五姓七望?”
所謂的五姓七望,指的是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陽盧氏、隴西李氏、趙郡李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這七家士族豪門。
謝軒有此猜測,自然是有原因的。
高宗朝時,宰相薛元超曾言平生有三大憾事,一沒有進士及第,二未能娶五姓女,三不能修國史。問題是此人的夫人乃是太宗的親侄女,是貨真價實的郡主,可是在他的心中,與皇帝結(jié)親竟然不如與五姓結(jié)親來得尊貴。
后世的唐文宗為太子李永向宰相滎陽鄭覃求婚,可鄭覃寧愿將孫女嫁給九品衛(wèi)佐的崔氏,也不愿讓女兒成為太子妃。
唐文宗激憤之下言道:“民間修婚姻,不計官品而上閥閱。我家二百年天子,顧不及崔、盧耶?”
由此可見,五姓七望在唐代的地位。
李倓聞言笑道:“非也,然雖不中亦不遠矣?!?p> 謝軒頓時靈機突至:“莫非是舊時王、謝不成?”
縱觀中國之歷史,能在家世上穩(wěn)壓五姓七望一頭的,也只能是山陰道上桂花初,王謝風流滿晉書的瑯琊王氏和陳郡謝氏了。
李倓對于謝軒的思維敏銳也是略感驚訝:“然也!”
謝軒皺眉道:“王、謝兩家鼎盛的時期,是在三百年前的魏晉之時,如今不是早已家道中落了嗎?竟然還有如此大的影響力?”
李倓深深地看了謝軒一眼道:“陳郡謝氏這數(shù)百年來,的確是人才凋零,難復(fù)當年之盛況。不過瑯琊王氏,仍是時有才俊出世,雖然較于其鼎盛時期,相去甚遠,但是底蘊倒是尚未耗盡。兼且這一代又出了這樣一個妖孽的女娃娃,七歲入京,在京師的這十來年里,做出了好些讓我等男子汗顏的事情。世人皆言,若其為男兒之身,瑯琊王氏便是由此中興,再現(xiàn)當年之盛況,亦非是不可能的事情。”
謝軒頓時就被勾起了興趣:“還請李兄賜教。”
李倓哈哈一笑:“幼安莫怪,此事還容小弟先賣個關(guān)子,日后幼安僑居曲江池之后,自會知道得一清二楚?!?p> 李倓既然都如此說了,謝軒自然也不會去刨根問底。兩人一路說笑,飲酒作樂,不多時,便來到了漁舟停歇的榆樹陰下。兩人分手道別,謝軒上船之后,發(fā)現(xiàn)老人業(yè)已睡下,也沒有將之吵醒,躺在一旁的角落,也沒有脫掉衣服,就直接合衣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