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出乎天下人意料之外的是,謝軒竟然拒絕了朝廷的征辟。
“阿奴身患失魂怪癥,不知父母之安危,不解故鄉(xiāng)之所在,每每思之,無不泫然涕下,黯自神傷,以此殘軀,實不堪陛下所用也。”
所有人都知道這是托辭,但卻無法理解謝軒這樣做的目的。以樊川詩會謝軒的表現(xiàn)來看,他絕非是沒有出仕之心的隱士。但若是說他為博取聲名,卻也同樣是說不過去。
皇帝對他圣眷優(yōu)渥,不以其年少,不鄙其白身,所給的已足夠多,可謂前所未有,很難再有超越。
天下人都想不明白,謝軒為何會拒絕征辟,玄宗也不例外。
所以陳玄禮出現(xiàn)在了謝軒的面前。
二人分賓主坐定,陳玄禮雖是拜謁,然氣息流轉(zhuǎn),如江河直瀉,便像是一把出鞘的長劍,攝人心魄,僅論氣勢,實乃謝軒到大唐后見到的第一人。
陳玄禮雖是受玄宗令,前來問詢,卻并沒有單刀直入:“我聽張相言道,幼安初至長安,一時興起,流連忘返,違反了夜禁,遇金吾衛(wèi)緝拿。金吾衛(wèi)不問事由,直接射箭殺人,可有此事?”
謝軒知道金吾衛(wèi)現(xiàn)如今,正是由陳玄禮執(zhí)掌,他也不愿意無端得罪這一位天子寵臣,當(dāng)下就道:“確有此事,然其時夜幕遮眼,或許只是誤會?!?p> 陳玄禮大手一擺:“幼安不必為其開脫,金吾衛(wèi)從前如何我不管,在我治下,就絕不允許出現(xiàn)這樣的事情。幼安若是再見到射箭之人,可能識得?”
謝軒一時間領(lǐng)會不到陳玄禮的用意,難道是讓自己指正不成:“大將軍明鑒,其時夜色迷眼,玉勾之下,看不分明,估計是認(rèn)不出來的?!?p> 陳玄禮點頭道:“無妨,某此次來,便是于你一個交代?!闭f著,就從自己的身后,拿出了一個錦盒。
這個錦盒顯然是陳玄禮隨身帶進(jìn)來的,放在他龐大壯碩的身軀之后,謝軒竟一直沒有看到。然而,當(dāng)謝軒看到那錦盒不斷滲出的血水時,再結(jié)合陳玄禮方才的話,心中頓時升起了一絲不好的預(yù)感。
果然,陳玄禮更不說話,直接揭開錦盒的蓋子,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頓時被暴露在空氣里。饒是謝軒已經(jīng)有了心理準(zhǔn)備,依舊被嚇得臉色煞白。
這時,就聽得陳玄禮開口道:“此人名為郭勝,乃金吾衛(wèi)諸曹參軍,當(dāng)夜拿箭射你的便是此人。我已奏明圣人,將其斬首,這個處理結(jié)果,幼安可還滿意?”
謝軒頓時無語,這讓他如何回答?滿意二字肯定是無法說出口的。不滿意?人家連人都?xì)⒘耍氵€想怎么樣?
當(dāng)下,謝軒也只能以沉默代替回答,躬身對陳玄禮行了一禮。
陳玄禮面無表情,看了謝軒一眼,突然開口道:“圣人惜才,愛汝才華,是以特下詔令,征辟汝入朝,禮遇之隆,天下側(cè)目,我觀幼安并無出塵之意,何故拒絕征辟?難道真如世人所言,為博取聲名乎?”
謝軒沒有想到陳玄禮竟如此直白,頓時感到一個頭兩個大。
誠如陳玄禮所言,玄宗所授官職,已足見誠意,便是他和王逸之這樣的穿越者,都不免為之動心。原本按照他們的計劃,即使是謝軒博取聲名,考中狀元,也絕不可能在短期內(nèi)達(dá)到這樣的高度。這樣的官位送到面前,對于他們的整個布局實在是太重要了,簡直可以說是有如天助。
然而,諸般好處,卻只有一點,讓二人面對從天而降的餡餅,只能眼饞,卻無法接受。
那就是翰林學(xué)士的職能。
玄宗若是讓謝軒盜幾首古人的詩詞,開啟上帝視角,談?wù)務(wù)隆?,這都沒有問題。然而翰林學(xué)士最重要的工作卻是批答表疏,撰擬詔書,這兩樣謝軒一樣都不會。
本來以謝軒的古文功底,對史料的了解,若是給他一段時間,這一切都將不是問題。怪只怪時間不對,或者當(dāng)初救起他的不是窮苦的漁家老人,而是書香世家,家中有金貴的書卷,這一切都將迎刃而解。
然而這世間卻沒有如果二字。
當(dāng)然,這些話是絕不可能對陳玄禮說的,謝軒略一沉吟,開口道:“回稟大將軍,紅塵滾滾,眷念尚且不及,何談出塵哉?然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若無雁塔題名,探花飲宴,豈非是無趣得緊?”
陳玄禮聞言微微一愣,他沒有想到謝軒竟然是這樣的說辭。所謂的雁塔題名,探花飲宴,便是指仕子在高中進(jìn)士之后,于雁塔題名,杏林參宴,是極高的榮耀,風(fēng)靡于當(dāng)世。謝軒如此說,不啻于向自己表明心跡,只愿以進(jìn)士的身份入仕,而不愿以白身被征辟入朝。
面對這樣的說辭,陳玄禮滿腹的話頓時就被悶死在肚子里。
唐代以進(jìn)士為尊,終唐一朝,宰輔者,十之七八皆為進(jìn)士出身。以進(jìn)士的身份入仕和以其他方式入仕相比,仕途會順暢許多,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
陳玄禮哪怕是奉皇命而來,以他的為人,也絕不可能說出勸謝軒不要考進(jìn)士的話,沉吟了一會,他開口道:“知道了,回去以后,我會據(jù)實稟告圣人?!?p> 說完這話,陳玄禮就要離開,謝軒連忙起身:“大將軍,請留步!”
陳玄禮一手提著血淋淋的人頭,站定腳步,也不轉(zhuǎn)身,直接開口道:“何事?”
謝軒拱手道:“在下拒絕朝廷征辟,心中惶恐,怕大家怪罪,是以賦詩一首,請大將軍轉(zhuǎn)交給大家。”
陳玄禮聞言,心中頓時了然,想必又是一首歌功頌德的詩文。
類似這樣的詩文,文人仕子愿寫,玄宗愛看,他本也就沒有拒絕的理由,況且以謝軒現(xiàn)如今的才名,若是真的作出一篇華彩詩篇來,想必圣人是會很高興的。
想到這里,他轉(zhuǎn)過身來,伸出未染血污的另一只手,淡淡道:“拿給我吧?!?p> 謝軒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歉意的表情:“還請大將軍稍待,在下這就寫于大將軍?!?p> 陳玄禮聞言,眉峰一聳:“是新作?”
“正是。”
“你我方才言談間所得?”
“讓大將軍見笑了?!?p> 陳玄禮心中頓時閃過一絲詫異,他雖是武人,然大唐詩風(fēng)盛行,他即使是身為禁軍龍武大將軍,亦不能免俗:“好!”說完這話,他又走回軟榻前,推金山、倒玉柱一般地跪坐了下去。
謝軒頓時嘴角一抽,史書中對陳玄禮所著的筆墨并不算多,卻沒有想到是這樣一個惜字如金,冷然如冰山一般的男子。謝軒不欲讓其多等,連忙招呼奴仆準(zhǔn)備筆墨紙硯。
然而當(dāng)奴仆們將書案一干物事抬上來的時候,陳玄禮眼睛都直了:“此是何物?”
謝軒也被他給問愣了,不過很快就反應(yīng)了過來,這的確不是唐朝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東西,當(dāng)下就解釋道:“此物名喚高腳書案,半歲前,在下跳水逃生,傷了腰腹,至今未能痊愈,是以便命仆人打造了這高腳書案,平日里是拿來寫字用的?!?p> 陳玄禮聞言,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謝軒將黃絹鋪在書案上,以鎮(zhèn)紙壓住一邊,將松煙墨放入辟雍硯內(nèi)研磨,待得墨汁流入硯池,謝軒從筆山上取下倒懸的毛筆,蘸墨掭筆,就開始在黃絹上奮筆疾書。
須臾之間,一首七律便躍然絹上。待得墨跡稍干,謝軒將黃絹上褾,系上絲帶,裝入帙袋,雙手捧在胸前,送到陳玄禮的面前:“煩勞大將軍轉(zhuǎn)交大家?!?p> 陳玄禮接過帙袋,突然道:“幼安新作,某可否一睹為快?”
謝軒笑道:“還請大將軍指正?!?p> 陳玄禮聞言抽出黃絹,解開絲帶,一首七言古律頓時映入眼簾:“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陳玄禮將黃絹重又放回帙袋之中,輕嘆一聲:“幼安可知,我是絕不會有任何事欺瞞圣人的。”
謝軒聞言頓時一愣,想不明白陳玄禮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到底是何用意?
這時就又聽到陳玄禮道:“汝拒絕朝廷的征辟,以圣人如今的心性和精力,此事有很大的可能會不了了之。然現(xiàn)今幼安以詩文相送,表明心跡,反而會愈發(fā)激起圣人的惜才之心,只怕用不了多久,就又會有詔令下達(dá)。幼安須知,這世間,終究有一些事,是可一,可二,而不可言三的,汝好之為之吧?!?p> 陳玄禮走了,留下呆立無言的謝軒,這真是挖了坑給自己跳了。陳玄禮說得沒有錯,普通人尚且不能三番兩次,駁其面子,何況是坐擁九鼎,威加四海的皇帝?
謝軒靜坐在書房里,想了半天,也是全無頭緒,便將門外的張悅叫了進(jìn)來,讓他去通知王逸之過來一趟,有要事相商。
此人并非是別院原來的奴仆,而是王逸之給謝軒派過來的護(hù)衛(wèi)首領(lǐng)。謝軒的這一座別院地處長安城邊緣,已是出了金吾衛(wèi)巡查的范圍。大唐雖說是民風(fēng)淳樸,但也遠(yuǎn)沒有達(dá)到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地步,犯奸作科的小人還是不少的。張悅的技擊之術(shù),雖說在浩氣盟只是中游的水平,但是勝在為人機(jī)靈,忠心耿耿,是王逸之的心腹,有他在此,王逸之對于謝軒的安全可以放心不少。
半個時辰之后,王逸之來了。
然而兩人商量了半天,也沒能拿出什么可靠的解決方案。無奈之下,也就只能逢山開路,遇水搭橋,見招拆招,走一步看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