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就聽到張九齡又道:“此事就只能待安西都護府傳回消息,亦或是扶風柳氏那里有了突破,再行處置了?!鳖D了一頓,他又看向謝軒道,“老夫今日請幼安過來,還是因為你身世來歷的事情?!?p> “半月之前,在興慶宮,圣人著令李林甫在兩月之內(nèi),查清你的身世來歷。原本此事是不急的,但今日,你既已與王子璇見了面,那此事就不能再拖了?!?p> 謝軒頓時領(lǐng)會了張九齡的意思:“張相的意思,此事需要長歌門的裨助?”
張九齡笑道:“并非長歌門,而是王子璇。如今距明載春闈,已不足三月。想要在此之前,為你編造一個完美無瑕,世人可以接受,而圣人,士族又可以認可的身世來歷,這世間,也只有王子璇可以做到了?!?p> 謝軒苦笑道:“山陰道上桂花初,王謝風流滿晉書,盜用陳郡謝氏之名,終究不知是禍是福?!?p> 張九齡長嘆道:“幼安發(fā)言可詠,言出為論,每每出口,必是錦繡華篇,老夫與幼安相處,實是慚鳧企鶴,自慚形穢啊?!鳖D了一頓,才道,“幼安言及禍事,不知所指為何吶?”
謝軒道:“陳郡謝氏雖已衰落,然畢竟是曾經(jīng)的世家望族,宗族后裔活到今日的,絕不在少數(shù),且真假難辨。對方既然想要除掉我,就絕不會錯過這樣的機會。刺殺投毒倒也罷了,可以防范,怕只怕弄出一些讖緯巫蠱之類的事情,那可真的是殺人于無形。”
張九齡瞬間就明白了謝軒的意思。
大唐自立朝以來,因為極度開放的科舉制度以及包容的社會文化,宗族觀念相較與魏晉南北朝時期,已經(jīng)淡薄了許多。但是,也僅僅是淡薄而已,樹有根,水有源,謝軒既然盜用了陳郡謝氏的名頭,那也就自然而然地要擔負起振興陳郡謝氏的責任。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隨著謝軒的名氣越來越大,官位越來越高,會有數(shù)不清的,真真假假的謝氏族人前來依附。對于這些人,謝軒哪怕只是為了自己的聲名,也斷然是拒絕不得的,很容易就會給對方留下可趁之機。
張九齡微一思吟,就淡笑道:“君子直道而行,不為物動,不以情拘,但行其當行,事其當事,又有何懼哉?況且對方不出手則已,一旦出手,豈非也是幼安的機會?”
謝軒心中雖然遠沒有張九齡這樣的樂觀,但是張九齡既然這樣說了,他也不好再說什么,只得岔開話題道:“瑯琊王氏雖與陳郡謝氏世代交好,但畢竟不是一家,王子璇如何能證實末學的身份,又如何能取信于天下?”
張九齡道:“王謝二家,均是興起于曹魏,衰落于梁陳。然陳郡謝氏的衰敗,較之瑯琊王氏,仍要早得多。東晉末年,孫恩盧循之亂,自謝琰以下,琰子謝肇、謝峻,鐵子謝邈、謝沖,沖子明慧等俱死于孫恩之手。劉宋一朝,謝氏被劉宋殺戮者,又有謝混、謝晦、謝靈運、謝綜、謝約諸人。梁武帝時,侯景作亂,以致中原冠帶,隨晉渡江者百家,在都者覆滅略盡。至陳朝末年,陳郡謝氏在朝者,也僅剩下謝貞一人,所任也不過是六品微職。以致陳始興王陳叔陵掘謝安墓時,族中竟無一人出面干預(yù),當年豪門旺姓早已衰落至孤寒之族?!?p> “而瑯琊王氏,雖亦衰落,卻遠沒有陳郡謝氏那樣徹底。武周朝,宰相王芳慶,乃王導之后,神龍功臣,中宗之婿王同皎亦為王氏后人。至我朝,王氏族人,在朝者,亦不在少數(shù)。再加上,現(xiàn)今王子璇以文才聞天下,既有長歌門成其羽翼,又有太原王氏鼎力相助,瑯琊王氏已隱有中興之象,她說出的話,還是極有分量的,更不要說,她還持有陳郡謝氏的族譜了?!?p> 謝軒頓時詫異道:“陳郡謝氏的族譜,怎么會在王子璇手里?”
張九齡搖頭道:“具體原因,老夫也不知曉,當是隋末戰(zhàn)亂時候的事情?!?p> 謝軒道:“謝氏族譜怎會有末學的名字?”
張九齡笑道:“原本是沒有的,但是現(xiàn)下有了?!?p> 謝軒哪還能不明白張九齡的意思,這分明就是赤裸裸的欺君造假:“圣人既著令李林甫徹查此事,想必這族譜最終是要呈于圣前的。以李林甫的謹慎,必定會著人詳察其真?zhèn)?,會看不出來其中的端倪??p> 張九齡道:“多半是看不出來的,否則王子璇也不會答應(yīng)此事,況且還有畫像佐證?!?p> “畫像?”
張九齡笑道:“王子璇與幼安甫一見面,就認出幼安的身份來歷,自然是有原因的。幼安在年幼時,曾在王子璇家中小住過一段時間,臨別時,彼此贈予畫像。幼安遭逢大變,畫像已然丟失,然王子璇卻一直將之珍藏在身邊,時常觀想,是以剛一見面,就一眼認出了幼安乃是幼時玩伴?!?p> 謝軒聽得滿頭黑線,這可正是應(yīng)了后世的那句話了,文人壞起來,真是神仙都攔不住,他沉吟一會才開口道:“族譜到王氏手中,既是隋末之事,出現(xiàn)末學的名字,不是更加奇怪嗎?”
張九齡笑道:“這種事,誰又能考證得了?以王子璇如今的聲勢地位,她說是十年之前的事情,又有誰會公然質(zhì)疑?”
謝軒又問道:“那族譜本身,會不會留下什么線索?”
張九齡搖頭道:“不會,族譜上除了幼安的名字,全都是真的。王子璇選擇的這一支,也經(jīng)過了慎重的考慮,落魄已久,無人關(guān)注,你的‘父母’也在十多年前去世了,無可對證,不會留下什么隱患?!?p> 這時,一邊的王逸之突然開口了:“身世來歷,倒是讓人無話可說,不過這樣一來,那夜襲殺之事,豈不是變得更加奇怪,愈加不能自圓其說?”
張九齡淡淡道:“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即便幼安是五姓七望的出身,此事也根本無法去解釋。我等需要的只不過是為幼安入仕掃平障礙,給圣人一個交待。況且此事也并非是沒有解決的辦法,安祿山不反則已,但有反跡,幼安只需記起前塵往事,此事立時迎刃而解?!?p> 這一回,別說是謝軒了,就是王逸之、吳百川也都是頭皮一陣發(fā)麻。
張九齡的話,再明白不過了,安祿山不反則已,但有反跡,襲殺之事,就會全部嫁禍在他的頭上。方法也很簡單,謝軒只要恰在此時,恢復記憶,上稟朝廷,因游學之時,偶然間獲知安賊欲反,安祿山為殺人滅口,派人追殺,謝軒雖逃出生天,卻因受創(chuàng)太重,喪失記憶。后行至長安,樊川揚名,蹤跡再被安賊知曉,為免謀逆之舉泄露,這才有那夜的襲殺之事。
此計可謂環(huán)環(huán)相扣,那夜的襲殺,以發(fā)動者的能力來說,各鎮(zhèn)節(jié)度使,本就是重點的懷疑對象,安祿山若反,謝軒持這樣的說辭,天下人,十之八九都會相信。
而眾人感到心頭發(fā)寒的原因卻是,張九齡既然想出了這樣的計策,暗地里留下的后手,還不知道會有多少。彼時一旦發(fā)動,朝堂之上,還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人頭落地。李林甫、楊國忠雖然現(xiàn)時的勢頭,穩(wěn)穩(wěn)壓制住張九齡,但是到時候,多半是要折在張九齡的手里。
這位名留青史的開元名相,當真是守如青山磐石,動若鷹擊九天,讓人絲毫不敢輕視。
而張九齡卻不知道謝軒和王逸之二人此時心中的想法,突然開口道:“金風細雨樓不可小視,這么長的時間,多半已是尋得了蛛絲馬跡,這里不是久留之地,就此散了吧!”然后他又看向王逸之道,“逸之,明日長歌門放出消息之后,你浩氣盟要配合其造勢,聲勢越大越好,要讓長安城婦孺皆知?!?p> “王某明白?!?p> 兩日后,謝軒出自陳郡謝氏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長安城,與此同時,玄宗與張九齡贊其有魏晉遺風,不負江左風流的對話,也不脛而走,便是長安城坊間的婦孺也皆言,謝軒乃江左謝郎轉(zhuǎn)世,謝氏當興。
這其中,當然也有懷疑之聲,而且還不在少數(shù)。
然而這一切,卻都隨著長歌門隨即放出的翠微四句而徹底失聲。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p> 這句北宋大儒張載的明言,可謂是對儒家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一次全面升華,瞬間就引發(fā)了整個長安,文人階層的大地震。以至于文人仕子,勛爵權(quán)貴,聚首不言翠微四句,世人皆以為恥,深鄙之的夸張地步。
興慶宮沉香亭內(nèi),玄宗看著面前的謝氏族譜,喜怒不形于色:“前日,張相言道,謝軒此子有謝安石之風,不想半月之后,就出現(xiàn)了這謝氏族譜,其果然乃是謝氏子孫,張相莫非是有占卜預(yù)知之能耶?”
面對這誅心之言,張九齡面色平靜:“我朝太宗雄武,高宗、中宗羸弱,先帝雖有中興之象,卻受制于韋后、安樂,及至陛下,臥薪嘗膽,厚積薄發(fā),登臨大統(tǒng),一掃陰霾,而后方有開元之治,創(chuàng)千古未有之盛世。陛下之于太宗,謝幼安之于謝安石,何其像也,有何異哉?謝幼安詩文風流,人品雅潔,陛下亦贊之曰有魏晉遺風,不負江左風流,臣下就事而論,又有何不妥?”
對于張九齡近乎大逆不道的言語,玄宗絲毫不以為忤,反而哈哈笑道:“子壽此言,確有道理?!比缓?,他看向李林甫道,“這些物件,可能確定真?zhèn)???p> 李林甫道:“族譜、畫像皆由吳道子親驗,確是舊物?!?p> 玄宗一聽吳道子之名,也放下心來,拿起面前的一張黃絹:“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此誠金玉良言,不移至理也,朕欲昭告天下,于兩月后的上元佳節(jié),令此子在國子監(jiān)開講,教化天下仕子,卿等以為如何?”
李林甫頓時就道:“以其年歲,此舉會不會禮遇太甚?。。?!?p> 李林甫此言,當然不會是秉公而論,他在謝軒的身上下本甚重,自然是希望他地位和聲名越高越好,但是這種高卻要有一個限度,若真的是讓謝軒成為了天下文人仕子的領(lǐng)袖,他即便是能將謝軒收之麾下,只怕也要付出天大的代價。
然而,他這句話才說了一半,卻突然看到玄宗飄向自己那深沉的眼神。
半月之前,玄宗突然道出金風細雨樓之事,捅破了那層窗戶紙,李林甫現(xiàn)下已成驚弓之鳥。是以當他看到玄宗的眼神,心下頓時一驚,瞬間就改口道:“然此子也是確有才學,陛下以盛遇待之,禮賢下士,猶如千金買骨,何愁天下才俊之士不能盡數(shù)歸心?以臣度之,此事雖有利有弊,卻是利遠大于弊,實是圣明之舉也?!?p> 玄宗笑道:“林甫此言甚得朕心,子壽以為如何?”
張九齡道:“李相謀國之言也,臣下豈有異義?然兩月時日太短,恐消息不能遍達諸州府,是否將開講日期延后,如此更妥?”
玄宗搖頭道:“不短了,再往后延期,便是春闈了。況且元宵與春闈相隔不足一月,路程稍遠的仕子,那個時候,也該到京師了,就這么定下吧。”
譽宸
PS:上午有事,發(fā)遲了,雖然追書的讀者不多。。。還是不好意思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