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傾望著天空，辨認(rèn)清楚方向。
月光透過雪花紛沓飛舞的虛空投下，月光灑在冰雪上折射出淺淡的光點，隨著微風(fēng)輕輕浮動游曳，他呼出一口白氣，喃喃道：“今夜天氣還不錯。”說著，將肩頭包裹上的雪花抖去，大踏步出了藏冰觀后門。
陳老道的身影忽然閃到他的身后，面上的表情有些肅穆，也有些傷懷，他癡癡地望著周傾離去的方向，半晌才低語一聲。
“可惜，天尊慈悲，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p> 聲音低低沉沉，如同老佛古鐘，聽來沉悶卻滿是威嚴(yán)，他的身影隨話語聲的淡去而漸漸消失。
道德閣中。
軒黎和軒微登上高臺，走近黑白雙火。
“師弟，老祖言尺照人間冷暖?？蛇@人間冷暖，究竟照的盡嗎。老祖可以一尺喝令萬川，最終也不過化成一抔黃土，自古圣賢能者最終無不如此。故而，為兄先去一步，師弟不必太過傷懷?！?p> 軒黎道了聲：“天尊慈悲，”便要走入那黑白雙火。
軒微挑眉，拉住軒黎的袖袍，“師兄，你還有一年壽，為何不……”他低頭看去，卻發(fā)現(xiàn)原本軒黎胸前日日佩戴的混元玉竟然不見了，不由怔住。
“師弟啊，你要記住，命，是你想要擺脫也不可能超脫的劫數(shù)。有人為我點燈續(xù)命保我十年陽壽，是他在為我盡人事，而我雖仍留戀人間，卻也只能靜聽天命，別無二選。大限已到，縱使再多努力也終究無法越過，你可懂?！?p> 軒微用力的搖了搖頭，“師兄，當(dāng)年師父可不是這么……”
“師父仙逝前的那句話，若有一日你悟透了，便來找我吧。我去后，藏冰觀還需要你來照看。這五百余口人，我終究放心不下啊。天尊慈悲，即便將來觀消萬山滅，冰川化塵埃，我還是希望這世間尚能有生機啊?！?p> 軒微又道：“可是大師兄，傾兒還在為你努力啊。你如此放棄……”
軒黎抬眼仰望，似乎透過這厚厚閣頂看到了冰川中獨自冒雪的身影，他不由的微微動容，縱使心中的道法早已明悟，又有誰能夠真的毫無牽掛的離開人世呢？
“師弟，這非是放棄，而是明悟，而是命。說來，在這世間，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傾兒，還有……舟兒?！避幚柩凵裎⒛?。
……
十六年前，藏冰觀道德閣中。
藏冰真人一襲灰色道袍負(fù)手而立，似是思考，一雙深邃中透著縷縷金色光團的眼眸只是牢牢地盯著眼前的藏冰尺，盯著眼前的黑白雙火，盯著那懸于半空的十三個字。
而他的后方，軒黎軒微二人跪倒在地。眉目低垂，眼中含淚，嘴唇咬緊，口中喃喃念叨著：“師父，師父……”
藏冰真人回過神來，忽然朗聲道：“大限已至，命理如故?！毖粤T他回首望了望軒黎師兄弟，“軒黎，你一向穩(wěn)重，我去后藏冰觀交于你手為師也可安心。你體賦絕脈，可命若有解亦或無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命不該早早喪絕，這俗道也不該早早喪絕啊?！?p> 軒黎若有所悟，猛然抬頭道：“師父，您放心，弟子定當(dāng)照管好藏冰觀，只是您……”
藏冰真人并不看他，而是轉(zhuǎn)向軒微，“軒微，你秉性直真，雖難悟諸般高深道理，但世無生而知之者，更無亙古不滅者。終有一日，煙云頓消，你也可明得生理，曉得道機?！?p> 他將想要對二人說的話傾囊而出后，便微一低眉，道了一聲：“天尊慈悲，我道長真，我觀長真。天尊慈悲，我道不滅，我觀不滅?！?p> 聲音仍在，他大步走入黑白雙火，手扶藏冰尺，嘴角含笑，癡癡地望著虛空的兩列金字，盤膝而坐，身在雙火之中，雙眸一清，耳目一明，隨即雙眸倏閉，魂息全無，已然羽化魂歸。
黑白雙火閃爍不定，忽明忽暗。十三金字融為一縷金光遮住藏冰真人的道身，光芒一綻，身影全無。
軒黎呆怔片刻，與軒微相視，無語淚長流。
軒黎聲音低糜無力，口中似是呢喃的道：“天尊慈悲，恭賀師父大人羽化入道陵。”
軒微在一側(cè)聽著師兄的話語，早已是泣不成聲，口中愣怔的喊著：“師父……師父，不要走……徒兒不讓你走……”
……
軒黎緩緩收回神思，他抬手拍了拍軒微的肩膀，“我塌下書信交于傾兒，至于這藏冰觀，你能夠照管周全便照管，若不能，便隨它去吧?！?p> “師兄，你真要，真要就如此羽化入道陵？”
軒微出言再勸，羽化入道陵說的好聽，實際上乃是道家“死”的婉稱，師兄這一去，便是真的逝世，再無挽回的余地，軒微哪里肯？他二人自出生起便一同跟著師父在這藏冰觀中修行論道，雖然他的聰慧遠(yuǎn)不及軒黎，對于道家那些高深學(xué)問理論的領(lǐng)悟也一向是不得甚解，可他對于軒黎的師兄弟之情卻是實打?qū)嵉摹?p> 軒黎不再理他，口中念著：“天尊慈悲，我道長真，我觀長真。天尊慈悲，我道不滅，我觀不滅?！币蝗绠?dāng)日藏冰真人的模樣，大踏步走入黑白雙火，對著軒微露出一抹淺不可聞的笑意，羽化魂歸，在金字所化的茫茫光暈中消失不見。
道身入道陵，魂身皆有歸處，也可如此安息。
軒微雙腿一軟，似乎是再也支撐不住自身的重量，撲通一聲軟倒在地，他雙眸已然濕潤，雙手痛苦的插入發(fā)髻之間，眼神中充斥著，痛苦，不舍，疑惑和茫然。“為什么，和大師兄都是這么突然就離我而去了？為什么，為什么??！說著我不懂，說著什么明悟什么命數(shù)，這天下間那有什么命數(shù)？明明都是生死一念罷了！你們?yōu)楹我绱藷o端無故求死棄生！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p> “軒微，你可記得，你師父臨終前與你說的話嗎?！币粋€聲音從高臺下方傳來，軒微忽的抬起頭，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俯身看去，“陳老！你快救救大師兄！他不該死，他不該死??！你神通廣大，你肯定有辦法的對不對。”
陳老道面上笑意漸濃，他身軀一閃，下一剎那竟已出現(xiàn)在了軒微身前，他一直干枯黢黑的手掌輕輕揉了揉軒微的頭，“癡兒，你為何如今還不明白呢。”
“明白？明白什么？”軒微淚眼模糊，神智紊亂，他恍惚間站起身，道袍上淚水斑斑，他語音顫抖著搖了搖頭，雙手瘋狂的捂上耳朵，“不，不明白，我不想明白！明白了就死了？像他們那樣永遠(yuǎn)的死了，我才不要明白，我為什么要明白，我不明白！”
“罷了罷了，癡念過重，豈非平添煩惱?！标惱系婪词侄读硕斗鲏m，將軒微的雙手打下?！澳闱衣犖易詈笠谎?。將腦海中一切忘卻，只要記住這一句：終有一日，煙云頓消，你也可明得生理，曉得道機。你也可知天尊慈悲，也可知命數(shù)?！?p> 軒微搖頭聽著陳老道的話，口中還在不斷的吐出抗拒的話語，可是當(dāng)陳老道說出了最后一個字，軒微卻只感覺眼前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緊接著腦海中雜念盡去，一絲明悟閃過?！疤熳鸫缺?，對??！天尊慈悲！”
忽然之間，他抬起了頭，眼眸中光芒連閃，似喜似怒，似悲似歡，在這一刻，平生種種一一劃過心頭，再一一散去，一切宛若過眼云煙。他長嘯一聲，對著陳老道行了一禮，“多謝陳老指點迷津！軒微懂了！”
他閃身沖入黑白雙火之中，盤膝而坐，遙望道德閣中一切，遙想平生百般繁華皆如夢幻，“原來真有一念之生為生，一念之死也可為生。天尊慈悲，晚輩去了！”話音還未落，他眼眸一空，周身生機散去，已然是魂飛天外，羽化當(dāng)場，身入道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