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孤山。
老翁坐在依山而建的小亭中,他的身側(cè)站著一身道袍的少年荀舟,小亭之下,一線溪水曲折流淌,隨山勢而蜿蜒,隨佳木而郁青。
憑欄而低望,溪水清可見底,一顆顆排列有致光潔照人的鵝卵石密布其中,溪水并不似表面看上去那般清淺,其深不知幾尺幾丈。
荀舟那一雙全無雜質(zhì),可以辨清萬般污濁混沌的玉色眼眸竟然也無法看透這小溪是何深淺,究竟有何奧秘。
老翁雙手一晃,一桿平淡無奇的魚竿就出現(xiàn)在手中,他放下釣線垂入咕咕而流的溪水中。
荀舟眨了眨眼,“師父,你還未鉤魚餌,況且這溪水流動如此快速,如何能釣上魚來?”
老翁不置可否,只斜睨了自己這個徒兒一眼,沉聲道:“舟兒,你可知這溪水叫什么名字嗎?”
荀舟不假思索的答道,“師父似乎提起過,叫做微雨?”
“不錯,老夫一直稱它微雨,只因它其中的一點一滴一水一石,皆來自天間,微微如雨,積水成溪,只是可惜,這并非是它本來的名字啊?!?p> 老翁頓了一頓,胸中泛起些許漣漪,像是在回憶過往,但又因為太過久遠,半晌都沒能記起,只能嘆息一聲,繼續(xù)道。
“這些話,老夫記得曾與你說過的,既然你忘卻了,便再說一次,記好。”
荀舟點頭答應(yīng),心中卻在疑惑:這些年來,師父傳授的每一字每一句我都謹記于心,可關(guān)于這溪水的事情是真的沒有講過???
正疑惑間,腦海中又有些茫然,稍一恍惚,又覺似乎真的說過……
“此溪,便是你們所在的這個人間啊。”老翁一字一頓的道,每一字都直射心底,只是這句話未免有些驚世駭俗,甚至聽來像是風言風語。
荀舟并沒聽懂,但也沒有插言。
“而現(xiàn)在老夫釣上的,便是這人世間的生靈之一?!崩衔檀笮湟粩[,魚竿上拽,一層波紋自溪水表面綻開,隨即水花四濺,一尾通體瑩白,渾然一體的鯉魚搖擺著尾巴,騰躍虛空。
老翁虛手一抓,白影一閃,鯉魚便落入手中。那鯉魚十分溫順,并未掙扎,只是張著白皙的魚嘴,安靜不動。
他將魚呈在荀舟眼前,荀舟雙眼直直地盯著那白色鯉魚,剛要伸手接過,老翁收手避開,將魚身一翻,三道一寸長的金紋斜斜刻在全無半分雜質(zhì)的魚腹上,就像是三道深刻入骨的傷疤,格外顯眼。
“一,二,三。”老翁用另一只手輕輕撫過那三道流光溢芒的金紋,一遍一遍數(shù)著上面的金紋,眼中神情像是憐惜,像是哀慟。
如此半日過去,荀舟沒有顯出半分不耐,心中卻在暗暗叫苦,悄悄抬手揉了揉有些酸麻的雙腿。
唉,師父又在為難我……
不知過了多久,老翁目有悲憫的看向荀舟,忽然狀似瘋癲的仰頭大笑,雖是笑聲,但其中蘊含的痛苦與折磨不用聽都能感覺的到。
“三道……為何只有三道!這么多年的等候,就只有三道?!”
老翁爆喝一聲,其聲震耳欲聾,荀舟捂住雙耳,駭然的望著天空,原本平靜乃至萬里無云的天空停止了飄雪,倏然間風起云涌,一道足有成人大腿粗細的暗黑色雷霆如同奔流的銀河,一瞬破空,直朝老翁劈來,其威勢撕碎了盤亙在小孤山上萬載不散的奇異云霧,似乎還要撕裂整座小孤山。
荀舟死命的捂住雙耳,雙腿一軟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身如篩糠痙攣不止。
那道天雷就如劈入了他的腦海,劈開了他的肉身,令他不寒而栗,僅僅只是看上一看就覺渾身無力,頭痛欲裂。
老翁咆哮過后,天空再度平靜,那天雷并沒有帶起半分聲響,落在小孤山的山頂時如同百河匯海,泥牛入江,消失不見。
云霧再次籠罩小孤山頂,可荀舟的眼睛卻在剛才那一刻清晰的看到小孤山頂?shù)娜烤跋?,看到了那座幾乎與天同高,直插而上的筆直山峰!看到了那恒久立于小孤山最頂端的一座石人。
似乎就是那座石人擋住了這足以撕裂一切的天雷?
荀舟額頭上青筋涌動,他強行奪回身體的掌控權(quán),感受著身上每一塊顫抖的肌肉,低下頭去,竟然有些不敢看天?他顫顫巍巍的站起身,癡呆的望向老翁,“師父,這……這是怎么一回事?”
“舟兒,你不知道吧,為師今日釣上的這條魚,它的名字也叫荀舟?!崩衔探K于恢復(fù)平靜,他將鯉魚遞給荀舟。
荀舟抬起輕抖的手掌,只一接觸,那潤白鯉魚化成三縷金絲,金絲相互交纏間成了一圈金絲環(huán),緊扣在他右手手腕上。
“這魚也叫荀舟?這……這是?”
老翁用力一眨眼,起身扶住小亭的亭柱,“早就說了,這溪水便是人間,而這鯉魚,便是你的命?!?p> “我的……命?”
“不錯,或許你現(xiàn)在還理解不了,不過放心,以后你會明白的……舟兒,你要記住,你的這雙眼睛,你身上的這身道袍,還有你手上的這三寸金絲,就是為師最后留給你的一切?!?p> “師……父?”荀舟更加迷惑,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如一塊巨石壓在心頭,“師父,你要讓徒兒離開?”
老翁伸手一指觸在荀舟的眉心,劇痛穿透雙眼,荀舟慘呼一聲,雙眼竟然看不見了!眼前漆黑!
可下一秒,光亮抹除黑暗,視覺再度回歸,只是這個世界,已經(jīng)不一樣了……變得混濁不清,滿目黃澄,而他的眼睛也再不是那樣的晶瑩,而是一雙與常人完全相同的眼眸。
原本清晰的世界此刻如墜煙霞不清不楚,就好像原本開闊的世界霎時間變得狹窄淺陋。
荀舟一陣愣怔,他拍了拍自己的臉,揉了揉眼睛,眼前的景物仍然如此,小孤山依然美景不勝,絕世無雙,但此刻看來卻也僅僅只是美而已。
荀舟記得上一刻自己還能夠看到半山腰的那顆冰鐵衍生梨花樹上黝黑的光暈,還能夠看到林間那頭三色鹿身上細膩光潔的絨毛,還能夠看到被溪水折射出五彩斑斕的鵝卵石,可如今這些都像是失去了它們最美的顏色。
“我的眼睛?變得不一樣了?”
老翁點點頭,“如今的你還無法用之萬分之一,于你百害而無一利,故而我封住了它。這九年里,為師傳你道法,心法,劍法,你內(nèi)氣已小有所成,四虛補足,余下的修行就要靠你自己了?!?p> “還記得上次你見過的那個少年嗎?找到他,傾盡一生去保護他?!?p> 眼前的景物逐漸模糊,荀舟不斷的搖著頭,“師父!師父!”他抬手想要拽住師父的衣袖,可卻抓了個空。
最后的聲音傳入耳中,“記住,舟兒,你是道命子,你是荀舟!”周遭景物豁然。
陌生的林木,陌生的官道,陌生的城池。荀舟搖著發(fā)痛的腦袋,有些吃力的抬起頭,看到城樓上赫然寫著三個大字。
垣陽城!
……
此刻的小孤山上。
老翁懷中抱著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嬰童,手指在女嬰眼前晃來晃去,似在逗弄,嬰童朝著半空揮動著肉乎乎的小手,咿咿呀呀的叫著。
老翁溫和的笑了,食指點在小家伙軟軟膩膩的鼻頭上,說了句:“十二啊,你要何時才能長大呢?!弊詈笸诉h處隱入白霧的藏冰觀一眼,身形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