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李飛云應(yīng)求入長安，楚江寒依命下江南
“古來何事傷心？佳人經(jīng)棄江湖處。蛾眉暗鎖，玉簪斜墜，悵雙燕侶。云起高臺，風(fēng)生千里，陰晴誰主。對衰衣瘦馬，兩三村落，羊腸道，愁如雨。
不恨十年羈旅，恨長安、關(guān)山難渡。匣中劍在，梁公何必，討君王諭。摘斗移星，平沙凈寇，泛扁舟去。料東籬問酒，桃源傍飲，應(yīng)無人妒”。
原本寂靜的村莊，被這一段《水龍吟》唱詞打破，夾雜著馬蹄聲踩落在泥水中的聲音，竟使人分不清這唱腔究竟是激揚(yáng)，還是深沉。時值初秋，北國的草木早見凋零，又逢一場暮雨剛過，更生絲絲寒意。
但見馬上一人，方才唱罷，復(fù)又從腰間，取出一物按孔吹了起來，正事剛剛所唱之調(diào)。那人臉生四方，面如冠玉，約三十來歲，一望去便覺非凡，惟有身上長褂，卻被污損，由于被雨水淋濕，早沾在馬背上，如此情形，若是待嫁的女兒家看見了，也情愿為他漿洗這一身的風(fēng)塵。
列為看官，這人便是在登豐樓上題過詞的那位李鴻李飛云。
光陰流轉(zhuǎn)，早已經(jīng)是十年以后了。這李飛云卻不知從何時起愛上吹簫，一支玉簫從不離手，故江湖上早就喚作玉簫劍。十年間他一面行走江湖，一面苦苦打聽楊家后人，可謂是吃盡了苦頭，閑話休提，咱們言歸正傳。
這玉簫劍一曲未罷，忽然大喝一聲：“出來！”。由打兩邊竄出七八個彪形大漢，各個一身黑衣手持鋼刀，擋在前面。那馬似久經(jīng)這等陣仗，竟也毫不驚慌，登時停了下來。
當(dāng)前一人躬身下拜，開口便道：“標(biāo)下陳七，奉金刀、木劍二位總捕頭之命，特在此恭候飛云先生！”說罷從懷中掏出一物，遞了上來，那玉簫劍隨手接來竟看也不看，張口便道：“可是有了什么變故？”
那大漢答道：“二位總捕頭讓標(biāo)下轉(zhuǎn)告，近來陜西綠林道上出現(xiàn)了一柄‘鎮(zhèn)岳劍’，各大門派爭相搶奪，死傷無數(shù)，請先生代為查察！”
玉簫劍聽罷，良久不語，略一拱手言道：“請回復(fù)二位總捕頭，某這就往這長安城內(nèi)走上一遭！”言罷便打馬前行，當(dāng)時不見了蹤影。
夕陽西下，官道之上，行人漸沒，靠近路北有一家客棧映入眼簾，樓高二層，樓前朝南立著一面旗子，上書四個大字“云來客棧”倒也寫的工整。
此處靠近長安，平日行人來往不絕，即便日暮時分，這小店之內(nèi)倒也熱鬧，遠(yuǎn)遠(yuǎn)便傳來小二傳菜讓座之聲。
玉簫劍李鴻李飛云行至此處，早已腹中饑渴，更別說胯下寶馬連日趕路，也需飲水食料。一面吩咐小二伺候牲口，一面進(jìn)店叫了一壺酒幾樣小菜吃了起來。
酒足飯飽，方要回房休息，忽然走進(jìn)一伙人來，為首一人，僧袍齊整，禿瓢蒼髯，手持一柄降魔掌分量不下五六十斤。
李鴻暗自留心，但見那僧人寶相莊嚴(yán)腳步沉穩(wěn)，便認(rèn)出是少林寺真字輩高僧。其后二人，約莫四十出頭，相同打扮，戒衣青鞋，手持佛塵，后背長劍，許是武當(dāng)派高人。其后諸人，俱各攜兵刃，或男或女，有老有少，僧俗尼道竟有二十余人。只見諸人三五一桌，也不多說話，各要了葷素酒飯也吃了起來。
那李鴻復(fù)向小二要了一壺酒，一樣小菜，靠邊而坐，不禁思量起來：這伙人馬俱是各名門大派子弟，今番聚在一處，定是為了那寶劍而來。
連日來一直想不明白：早在十年前，這把寶劍明明是獻(xiàn)給了當(dāng)今皇帝，又怎么會在此間出現(xiàn)？當(dāng)下暗自嘆道：“且不管如何，為了區(qū)區(qū)一把寶劍，江湖定然是又起殺劫了！”
但細(xì)看這些人，有昆侖派成名已久的陰陽二子，崆峒派派的鐵手道人，素服持劍者二人，其一是個女子，體態(tài)豐腴，面如碧桃，多半是峨眉山新近成名的千手劍、百臂鉤，其余諸人，俱不能識得。
玉簫劍正沉思間，忽聽得座中有人大罵淫賊，回頭看時卻是那千手劍歐陽岳，緊接著碗碟橫飛，漿湯四濺，一聲嗡嗡，千手劍早已寶劍出鞘，刺向同桌一粗衣少年。
李飛云暗吃一驚：“好快的手法！”
也不容他多想，卻見那少年不慌不忙，竟伸出右手二指，憑三寸血肉夾住來劍。
玉簫劍自忖道：”憑我數(shù)十年苦學(xué)，不計寒暑，廢寢忘食尚自不能做到，想這少年不過二十出頭，便打娘胎里練起，也不可能做到，真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又看那少年劍眉丹鳳眼，四方口，虎背熊腰，雖一身粗衣，卻是英氣逼人，怎么也不像是個輕薄之人，但這歐陽岳出劍相刺，卻是教人犯疑。
只見那少年嘴角上揚(yáng)，開口便到：“千手劍，好大的名頭，在小爺看來也不過如此！奉勸老兄回山苦練個十年八年，再出山不遲，免得辱沒了你峨嵋派的名聲”。
座中登時大驚，有脾氣大的紛紛破口大罵。
玉簫劍瞧出了門道，心下一松：原來這少年人卻是來斗狠揚(yáng)威的！
歐陽岳出手之間沒有討得便宜，立馬氣沉丹田，暗用內(nèi)勁，本想使出一招“游龍翻江”，這招重在丹田提氣，用勁于臂，手腕翻轉(zhuǎn)，雙手互換，專破二指禪之類的外功，或是錘鉤之類雙手兵器鎖住手中寶劍，當(dāng)年老師傳這招時頗為得意，自己也是自小苦練，不想此刻，提起用力，猶如石沉大海，真不知對方年紀(jì)輕輕，究竟有多大修為煉有何種神通。
這歐陽岳一招不成，右手棄劍，左手由打腰間摸出一枚燕子鏢來，原地一個轉(zhuǎn)身，口中叫道：“看打！”
眼見暗器襲來，頃刻便要打在身上，那少年竟動也不動，眾人看了個心驚肉跳。
忽聽得“叮”一聲，竟是旁邊那位百臂鉤沈秋月以長鉤擋開飛鏢，沒等美人開口，那少年卻道了聲“也罷！”。
這一鬧可就驚起了滿座的好漢，但見一虬髯道人張口道：“好狂妄的后生！憑你的道行，也能接住這峨眉派的燕子鏢？我來問你，你是崆峒派哪位門下？”眾人看時，卻原來是崆峒派派的鐵手道人。
那少年卻立而不答。
鐵手道人隨即昂首言道：“吾非別人，乃是崆峒派派的鐵手道人是也！我來問你，你是我崆峒派哪位師兄門下？”
座上再次嘩然，謾罵之聲夸贊之語各自有之，謾罵者言崆峒山門徒好勇斗狠毫無規(guī)矩可言，夸贊者卻說這崆峒門下果然了不起。
那少年問得此言臉色大變，慌忙附身下拜，口稱師尊，道：“弟子楚寒江，不知師尊仙駕在此，妄為造次，伏祈恕罪！弟子是紫陽真人門下，近日課滿下山回家，路經(jīng)此處，這才，這才......”
耳聽得是初出茅廬的崆峒后學(xué)，峨眉山千手劍歐陽岳面色一紅，低下頭去。他與師妹二人新近成名，正是春風(fēng)得意，不想今日栽在了崆峒派無名小子手上，日后傳出江湖，可就面上無光了。
得鐵手道人呵斥道：“剛剛下山，就在此爭強(qiáng)好勝，紫陽師兄就是這么教你的嗎？還不快向峨眉山兩位師兄賠罪！”
那楚寒江聽了本門師長訓(xùn)斥，也低下頭去，躬身便是一禮。歐陽岳亦是兩耳發(fā)紅，支支吾吾不知所答，極為尷尬。倒是身邊的那百臂鉤拱手還禮，眉眼間倒多了幾分嬌羞。
這座上玉簫劍看在眼里，不由在心底暗暗贊道：“這沈秋月倒著實了得！”若非方才一擊，倘教那少年空手接去飛鏢，這峨嵋派今日可要顏面掃地了。此刻這女子卻又落落大方，不失名門之風(fēng)，真是巾幗不讓須！
一場鬧劇作罷，小樓里復(fù)又恢復(fù)如常，那楚寒江左右沒趣，匆匆別過諸人，離了客棧。
卻說這少年楚寒江，祖籍江南，自幼隨父母做生意來到長安。
筆者有必要說明：這楚江寒的父親，正是當(dāng)年彈劾嚴(yán)嵩反而獲罪的楊文泰的知交，楊文泰生有一女，早與這楚江寒訂了娃娃親。
當(dāng)年楊文泰獲罪造難，消息傳來，楚江寒的父親卻早已經(jīng)離世。留下孤兒寡母難以經(jīng)營，這生意也日漸凋零。
楚江寒九歲那年，一日家中來了個游方道士，見了這孩子便說根骨奇佳，將來必有作為，便要將他帶上崆峒山授他武藝，楚母知那道人并非凡人，便狠心讓他離家學(xué)藝，這一去便是十二個寒暑。這孩子卻也踏實，其間偶有回家，看過母親，便匆匆收拾換季衣物，復(fù)又回山。
單說這一日早課方罷，師父紫陽真人便叫他前來，說是師徒緣分已盡，命他即刻下山，并囑咐要他好自為之。楚寒江跪在師傅門前一連三日，苦苦哀求，師父卻是理也不理。知道師父心意已決，楚寒江卻是連隨身衣物也沒帶，徑自下山去了。
這楚江寒一路上馬不停蹄，沒幾日便來到家中，但見家中無事，母親康健，倒也開心不少，卻只回稟說自己業(yè)已藝成下山，回來侍奉母親，楚母自然高興，當(dāng)下殺雞煮酒，忙的不亦樂乎。
才過沒幾日，這天晚飯剛罷楚母便將兒子叫到跟前，開口言道：“我兒二十有一了，當(dāng)年你爹爹在你這歲數(shù)，孩子都一歲了，這些年你上山學(xué)藝，娘也沒幫你張羅，如今你已學(xué)成歸來，自該成家了。只是這其中有一事，倒教為娘好生難辦！”
楚江寒欲要張口相問，然婚姻大事，歷來父母做主，自己雖深山十?dāng)?shù)載學(xué)武，老師卻也不曾多管，道家典藏卻從未看過幾卷，只是母親讓讀的圣人書卷，倒是常年夜讀，關(guān)此人倫孝道，自不必開口多問。
楚母見孩兒不敢多問，便走進(jìn)里屋捧出一個寬月二尺的盒子，中有一物，徐徐展開，竟是一副畫，畫中是一女子正在撫琴。江寒雖不識丹青，卻也覺得這畫中女子有種說不出的可愛。
楚母言道：“你爹爹生前雖是布衣，卻樂善好施，記得有一年你爹爹在京城跑買賣，路遇一姓楊的書生被歹人搶劫盤纏，身無分文，疾病交加，你爹爹便周濟(jì)與他。其后幾年，我與你爹爹在江南卻又碰到他，不想他已皇榜高中，作了御史，這才知他姓楊名文泰，又與你爹爹是同鄉(xiāng)。你爹爹平素也好弄些詩文，一來二往他們卻成了好友。那楊家無子只有一女兒喚作小若，你爹爹便給你定了娃娃親”。
楚江寒面上一紅，問道“娘，這事兒我怎么不知道？”
“你那時候才多大呀？后來你爹爹過世后為娘便和你在西安住下了，往來自然就少了。后來楊家得罪了朝中什么人，楊文泰被當(dāng)街?jǐn)厥?，楊家男丁俱被流放，女眷一律充作了官妓！?p> 江寒聽得大驚，半晌無語，又不禁問道：“那她？……娘，這畫中人又是誰？”
楚母嘆口氣，緩緩說道：“你上山學(xué)藝不久后，楊家托人捎來一封信和這副畫，畫中的女子，應(yīng)該就是小若了！為娘當(dāng)時顧不過來，便將書信當(dāng)場燒了。不想未過兩月，城中便盛傳楊家遭災(zāi)，此后就再也沒有消息了”言罷一陣嘆息。
江寒道：“娘，那他們定是遭了災(zāi)了”
只聽得楚母振色道：“兒啊，你說倘若這畫中人尚在世，你娶是不娶？”
楚江寒不下思索，立即答道：“即是爹爹有約在先，怎能失義?！?p> “不可！”卻聽得楚母拍桌而起。
“你爹爹生前雖是布衣，卻也知詩書、重名節(jié)，若是這小若還在世，定然早被充了官妓是個風(fēng)塵中人，你如何娶進(jìn)家門？豈不是要給你爹爹蒙羞，給我楚家祖上蒙羞？”
楚江寒欲再言，但見母親發(fā)怒，哪里好敢多張口？隨沉默不語。
但聽得楚母復(fù)言：“兒啊，為娘要你去趟江南，這楊文泰一家雖沒了，可他在江南還有個結(jié)義兄弟，本在湖廣承宣布政使司當(dāng)差，姓葉名開，后因楊家之事，棄官不作，為娘已經(jīng)托你師門中人打聽過了，現(xiàn)就住在四明山三賢莊，你只需將這副畫送到，言明婚約取消，也不失了咱們楚家義氣！”
楚江寒侍母極孝從不忤逆，當(dāng)下只得聽從。母子二人商量停當(dāng)，楚江寒卻是一夜未眠。次日楚江寒辭了老母，便由打西安出發(fā)，直奔四明。
這一去，便引出一段江湖奇事，武林風(fēng)云，且聽筆者慢慢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