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猝降溫情
宅院里面黑黢黢一片，不見燈火。待到兩人落地時，一只戴著金屬拳套的手，悄無聲息地掐住了孔諍言的脖子。在周賢手里燈籠的映照下，那只銘刻著奇妙紋路的銀白色手套顯得那么陰森可怖，讓他不由得把呼吸都屏住了。
孔諍言沒有慌亂，只是一笑：“妹妹你不要鬧了?！彼D(zhuǎn)手從周賢的手里接過燈籠，挑得高了些，周賢才見到這手套主人的面貌。
那是個婦人，看得出來是匆忙起床，只在外面披了一件灰色的披風(fēng)，頭發(fā)松散著垂下來。即使光并不怎樣明亮，周賢也能看出這婦人妙容姣好。
她是甲字臉，下巴并不是很尖。兩道纖眉鋒利，帶幾分英氣，一雙桃花眼，秋水盈盈，鼻梁挺拔，嘴唇豐滿。這婦人的美，屬于初瞧不覺得驚艷，卻越看越耐看的。
那婦人收了手，望了孔諍言片刻，又看了看周賢，笑道：“我還道是誰這么莽撞，直接落在后宅來。到底還是你，放著門不走，偏是要飛進飛出，多大的人了，一點正經(jīng)都沒有。這孩子倒是生得好生可愛，怕不是你在外面欠下的風(fēng)流債討上來了？”
“妹妹可不要亂說！”孔諍言忙道，“一月未見而已，可別這么尖酸刻薄。你仔細瞧，這孩子是哪個？”
婦人借著燈光仔細打量了好久，忽然一驚：“?。∷h兒？”
“妹妹可別大聲嚷嚷?！笨渍娧詳r了一下，“這孩子不認，就說自己是周賢。我領(lǐng)回家，想要收做弟子的是周賢，不是遠兒。”
“對，不是遠兒，是周賢?？爝^來，讓師母好好瞧瞧?！蹦菋D人蹲下身子，用手撫著周賢的臉，嘆道，“眉眼像華姐姐，口鼻像那個登徒子，瞧著他，就想起當(dāng)年來了，真真切切的。”
“先回屋，咱們慢慢說?！笨渍娧苑銎鹆藡D人，招呼著周賢進了屋。
周賢很累了，又覺得展開有點不對，思路一直沒跟上，所以也就沒多說話。
進了屋，婦人解了披風(fēng)，周賢才注意到婦人肚子隆起，看似是懷孕了。那婦人也看見了周賢的目光，手托著肚子，瞪了孔諍言一眼：“人家孩子都瞧出不是來了，也是我命苦，嫁了你這么個人。我都懷孕六個月了，你還出去浪蕩，若不是師弟的弟子常來照顧，我連灑掃的事情都要麻煩許多?！?p> “是是是，妹妹教訓(xùn)得是，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是我不當(dāng)?shù)酵饷嫒??！笨渍娧钥嘈χ?，“可這去外面也是師父差下來的事，我推脫不得。更何況這不是還收了個可心的弟子回來嗎？更是難得?！?p> 周賢這才弄明白，原來這兩個是夫妻。他其實覺得像，只是因為孔諍言一開始那一聲“妹妹”叫得周賢反而理不清兩人的關(guān)系了。知道這是夫妻間的昵稱之后，也就明白了。
那婦人拉著周賢坐下，拍著胸口說：“我叫方丹，是你師父的妻子。我們倆自幼相識的，他喚我妹妹，我叫他哥哥，你不必介懷這個稱呼。孩子，你叫我一聲‘師母’來聽。”
周賢臉色有點糾結(jié)，他跟孔諍言認識沒多久，跟這個女人也是才見面，實在是叫不出口師父、師母。在他的印象里，他能痛快叫師父的，也就只有他的研究生導(dǎo)師。
“叫人吶?！笨渍娧砸残χ叽?。
“嗯……阿姨，您好。”周賢憋出了這么一聲。
方丹先是一愣，緊接著淚水決堤而出，起身撲在了孔諍言懷里，泣不成聲：“我本想不在孩子面前哭的，可他卻記得我。他叫我姨娘了，他還是記得的。一見到他我就想起華姐姐夫婦兩個。我……”
“好了，好了。”孔諍言拍著方丹的背，輕聲說，“這孩子博聞強記，以前讀過的書都張口就來，怎么會不記得人呢？他不承認，不過是無奈罷了，莫要哭了，妹妹莫要哭了?！?p> 周賢覺得有些尷尬，他也沒想到自己一句話就把人家惹哭了，只能是低下頭去，不插話就好。
又過了好一會兒，方丹止住了淚，對孔諍言說：“哥哥是個粗心的，這孩子這兩年過得一定窮苦，穿得都是麻布的衣裳，怎不想著給他換上一身？”
“這已經(jīng)是換過了的?！笨渍娧試@道，“這孩子這兩年來，靠乞食活命。”
“??？”方丹被這話嚇了一跳，“你說他……這么小個孩子啊。你們且等著，我去找些衣服來，師弟有不少衣服都在這兒放著，他穿正合適?！?p> 話音未落，方丹就急忙忙出了門，看得周賢一愣一愣的——這身手敏捷，怎么著也不像是身懷六甲的樣子。
“我妹妹就是這樣，急躁的性子，你以后見多了就好了?！笨渍娧宰聛碚f，“明天我給你收拾個房間出來，今晚你就在這茶室的榻上睡一覺。有什么事情也都明日再講。還有，若是有人問起來，可別說你是周江遠?！?p> “道長，我從來也沒說過我自己是周江遠?！敝苜t苦笑著搖頭，“我是周賢，甭管到什么時候，我也是周賢?！?p> 孔諍言點點頭：“這便好。”
“來，看看這衣服合不合身?！辈贿^半柱香的工夫，方丹就已經(jīng)轉(zhuǎn)了回來，手上提著幾套衣服，也不由周賢反抗，直接扒了他外衣，選了一件套在了他的身上，又把他推到了鏡子前。
這鏡子居然不是他在縣衙里面看到的銅鏡，而是一面玻璃鏡！是鍍銀的嗎？周賢小心翼翼地用手摸了摸鏡面，心說這個世界的科技樹也點得很神奇啊。玻璃制造工藝和冶金工藝都到了一個相當(dāng)高的水平，可能化學(xué)技術(shù)也很發(fā)達了。
“瞧著鏡子做什么，看看你自己?！狈降ご叽俚?，“這身衣服可還滿意嗎？”
周賢向后退了一步，仔細打量著鏡中的自己。這是一件青色的道袍，交領(lǐng)、過膝，大袖，有內(nèi)擺，很有仙風(fēng)道骨的風(fēng)度。這衣服周賢穿來其實不大合身，略大了一些。主要是周賢身體實在是太瘦弱，撐不起衣服來。不過頭一次穿這種衣服的周賢也是好奇，前后擺弄了好久，腦海里又想起白衣如雪的劍俠。
“如果是白的就好了?！敝苜t喃喃自語。
這夫妻兩個聽力都不錯，自然是聽清了。方丹臉色變了幾變，抬頭看向孔諍言?？渍娧杂行櫮绲孛嗣苜t的頭，說：“妹妹有所不知，周賢今日里才安葬了周福。他未曾落淚，我還道他性情薄涼，未曾想他心心念著呢?！?p> “周福？周福也走了？”方丹又是一驚。
“是，我遇見這孩子的時候，周福已經(jīng)走了。今日里他說求我一件事，我才見了周福的尸首?！笨渍娧匀耘f摸著周賢的頭，“就安葬在我們相遇的地方，沒有樹碑，插了一簇柳枝而已?！?p> 方丹咬了咬唇，道：“周福不過是家生子，哪有資格讓世子為他戴孝呢？不過你說他乞食為生，怕是一直是周福在照顧。主為仆戴孝，當(dāng)真是世上罕見。這樣的孩子怎可能性情薄涼，分明是重恩重義。華姐姐生了個好兒子啊?！?p> 孔諍言點點頭：“你便為他找身白衣吧，若是找不見，就裁一身，也耗不去多少時間。可有一樣，周賢，到拜師的時候，不許穿著那身孝服了。”
他們誤會了，理所當(dāng)然，因為他們并沒有經(jīng)歷過周賢原本生活的那個時代。周賢也還是沒有習(xí)慣穿越這種事，所以說話辦事還是太想當(dāng)然。白衣如雪？呵呵，放在這個年代那是家里有長輩亡故才要穿的衣服，守大孝穿三年。做什么白衣飄飄的夢??？如今夢都碎了。
周賢嘴里泛苦，卻也不能多解釋什么，無意之間立了一個重情重義的人設(shè)出來，他能怎么樣？周賢自己也很絕望啊。他只能是咬咬牙，點了點頭，表示自己記住了孔諍言的囑托。
方丹一拍額頭，做了個恍然想起什么的樣子：“呀，你們這么晚回來該是餓了吧，灶下的火早封了，不過師弟的弟子留了些點心，我去拿給你們吃。”話音方落，也不待二人有什么答復(fù)，又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出了門?？渍娧钥嘈α艘宦?，拍了拍周賢的頭，笑道：“你習(xí)慣就好?！?p> 用過了點心，孔諍言夫婦囑咐了他幾句，周賢就在這邊榻上歇了。他穿越的這兩天過得實在刺激，中午與人捉妖，下午埋葬了老乞丐，傍晚到深夜又被帶著御劍飛行，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都已經(jīng)疲乏得很了。是以他一沾枕頭就睡了過去。
待周賢再張開眼時已經(jīng)天光大亮。他穿好衣服推門出去，正撞見方丹拿著一件孝服朝他走過來。
“呀，你醒啦？”方丹招呼著，“遠兒……啊，賢兒，你過來試試衣裳合不合身？我連夜做的。不知道你的身量，全靠著昨晚目測，若是不合適了，姨娘給你改?！?p> 周賢愣了一下：“您一夜沒睡……就為了給我縫一件白衣裳？”
“我拿師弟的一件里衣改的，不費什么工夫，你快穿上試試。”方丹說著拉過周賢，把他的外袍解了，換上了這身孝服。
“可合身，但這東西不能夸好看?！狈降ざ紫律?，拍著周賢的肩膀，苦笑了一聲，“你還沒吃早飯吧，廚房灶上溫著粥，不知你吃得習(xí)不習(xí)慣。你跟我來吧……這孩子怎么了，你過來啊，呦！你別是要哭吧？”
周賢擰了擰自己發(fā)酸的鼻子，笑了聲：“沒?！?p> 周賢有些恍惚了，他在這女人的目光中看出了自己母親的影子。一件衣裳一餐飯就把他給收買了，怎么怎么便宜呢？周賢也困惑，可能是因為在這舉目無親的世界，他的心太孤獨，太脆弱了。以至于一聲親昵地喚，便能捋順?biāo)ㄆ饋淼拿?p> “吃過飯，我?guī)阍谶@山上轉(zhuǎn)轉(zhuǎn)，還是你要做些別的什么？”方丹牽著周賢的手，邊向廚房走邊問。
周賢一晃神，從那份情緒里面掙脫出來，想了想：“有書嗎？我想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