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雄雞一唱
用憔悴來形容這位少年,已經(jīng)是很委婉的措辭了。非要周賢來說,這副模樣應(yīng)當(dāng)被稱為枯槁。
不管這少年原本是什么模樣,現(xiàn)在都瞧不出來,只能說囫圇著有個人形。
他的皮膚慘白,松松垮垮地貼在骨頭上,仿佛中間沒有一點(diǎn)肉來填充。嘴唇呈現(xiàn)出不自然的紅色,像是被人用朱砂點(diǎn)上去的。單看這張臉,很難有人不懷疑這是個用來殉葬的紙人。
但這個少年確實(shí)是活著的,他還在呼吸。哪怕他呼吸的聲音沉重破敗,聽起來就像一個被鑿穿了的風(fēng)箱在拼命臌脹收縮,但他仍活著,很頑強(qiáng)。
他仍在睡夢中,只是睡得不大安穩(wěn)。他的眼球在眼皮底下快速轉(zhuǎn)動,這說明他正在經(jīng)歷一個夢境——可他剛剛睡下。
李桐光輕輕掀開被角,將少年的手腕抬起來。周賢俯下身仔細(xì)查看,在少年的手腕上發(fā)現(xiàn)了一條淺淺的灰線,順著動脈伸展。
好在是客小慶可憐自己的孩子,捆縛他用的革帶內(nèi)側(cè)襯著厚實(shí)的棉布,這使得他的身上沒有留下太多頑固的淤痕傷疤,這種淺顯的線索還能得見。
師兄弟兩個心下了然然,對視一眼,一同輕手輕腳地退出了客家小少爺?shù)姆块g。
始終守在門口的客小慶見兩人出來,連忙迎上:“二位仙長,可是看出什么眉目來了?”
李桐光點(diǎn)了點(diǎn)頭:“看出來了,你兒子快死了?!?p> 客小慶一聽李桐光說這話,腹內(nèi)一口氣頂上來,兩眼翻白腳下無力,這人就要往后倒。好在是跟隨少爺照顧的這個小仆反應(yīng)夠快,從后面攙住了客小慶,才是沒讓他直挺挺倒在地上。
周賢瞪了李桐光一眼,連忙上近前去把客小慶的身子扶穩(wěn)了,讓他在杌凳上落了座,見沒有真的昏厥過去,周賢才是放下心來。
未等客小慶開口,周賢趕緊解釋:“您先別急,聽我說。令郎還有救?!?p> 客小慶臉都已經(jīng)沒有血色了,渾身直哆嗦,一把攥住了周賢的袖口,氣若游絲:“仙長一定要救我兒??!”
好家伙,這一個生命垂危,還有另一個快被嚇?biāo)赖摹V苜t難免對李桐光有些埋怨:有這么說話的嗎?缺德不缺德?
“公子的情況確實(shí)不容樂觀,說是命懸一線也不為過?!敝苜t輕聲安慰著,“不過并非全無希望,還有一線生機(jī)?!?p> “一定要救我兒!”客小慶臉上回過來點(diǎn)血色,“哪怕是要我傾家蕩產(chǎn)呢!”
“好,我定當(dāng)竭盡全力,咱們今晚就做法驅(qū)邪?!敝苜t點(diǎn)點(diǎn)頭,“現(xiàn)在天可是不早了,好多東西我們師兄弟二人身上沒帶著,需要您去給我們置辦。一會兒我列一個單子出來,務(wù)必要盡快采買齊全。令郎的身子再這樣下去,怕是熬不過今年冬天了。”
“好,好!”客小慶忙不迭站起來,“我這就叫人去準(zhǔn)備!”
白日無書,轉(zhuǎn)到夜間。玉兔初明的時辰,小別院里面搭起了供桌。
這張供桌三尺寬八尺長,鋪著紅布,其上擺著朱砂、黃紙、香爐、活公雞,以及一條一人多長的大皮鞭。
供桌前布了一個八卦形的法陣,陣腳是用銅釘釘在地上的。一圈又一圈的紅繩,把這陣法繞得老高,瞧著像迷宮一樣。
而遭逢邪祟的客家小少爺,正被紅繩捆著,束在陣法的正中央。
如今他仍舊是那副羸弱的模樣,表現(xiàn)得卻和白日里沒有一點(diǎn)相像了。
那少年血口大張,嘶嚎不止,涎水流下來打濕了前襟。他四肢發(fā)力,扯得紅繩結(jié)成的陣法不住地晃蕩。說來也是奇怪,平日里連革帶和床鋪都能被這位發(fā)了狂的小少爺折騰得叮咣亂響,偏偏是這纖細(xì)的紅繩,他卻扯不斷掙不來。
客小慶在一旁看得直冒冷汗,心下卻安定了不少。能用區(qū)區(qū)紅線捆住發(fā)了狂的人,這就是人家的本事,不得不服。
周賢眉頭微蹙,從碟子里面抿了一點(diǎn)朱砂在那條長鞭上,忽然止了動作,回過頭道:“一會兒的場面許會讓二位于心不忍,不如……暫且回避一下吧?!?p> 周賢言語里的這“二位”,指的是客小慶以及客小慶的夫人。
那哭成個淚人的女子搖了搖頭,說:“無論如何我都要在這看著,您也說了這是九死一生的事情,那是我生的兒子,要是死在我前邊,我得看著?!?p> 客小慶把自家夫人摟在懷里,輕拍了兩下這女子的背,說:“我們不走,還請仙長做法吧。”
周賢眉頭皺得更緊了,說:“不走也可以,不過我有言在先,一會兒我做法驅(qū)邪的時候,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任何人不得出手干預(yù)。包括您二位在內(nèi)?!?p> “一切聽仙長吩咐?!笨托c信誓旦旦地說,“恨病吃苦藥的道理我們還是懂的,即便是見了血的,也全由仙長處置?!?p> “那便是好,說的什么千萬別忘了。”周賢定了定神,把目光放回到客家小少爺身上。
這少年身上煞氣喧騰,在他眼中難分出是人是鬼了。若說用粗暴一點(diǎn)的方法,向當(dāng)初救小黑一樣,用扳指一點(diǎn)點(diǎn)吸取他的煞氣,是絕對不行的。
一來,這少年已病入膏肓,邪祟已經(jīng)遍布他的四肢百骸,乃至于已經(jīng)占據(jù)了他的心竅,難以分離了。若是拔除煞氣,會傷其根本。
二則是他身體羸弱不堪,不若小黑一樣,雖然煞氣攻心,卻有個強(qiáng)健的體格。這要是傷筋動骨,怕便會一命嗚呼。
燃了三炷香在香爐里,周賢將點(diǎn)了朱砂的鞭子橫在了香上,煙氣升騰之間,恍惚有銀光在其上氤氳。
李桐光按著陣腳的手一松,陣內(nèi)的紅繩剎時間全都鼓蕩了起來,宛如一條條赤練蛇,在少年身上盤旋。
少年原本癲狂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驚恐,于是分外用力地掙扎,扯得地上的銅釘都開始搖晃。
周賢微微瞇起了眼睛,高揚(yáng)起鞭子,狠狠落下,直奔那少年的面門!
啪!一聲脆響,少年的臉蛋被抽得皮開肉綻。可從那傷口里淌出來的卻不是鮮血,而是腥臊惡臭的污水,漆黑如墨。
“大膽造孽,還不現(xiàn)形?”周賢怒斥一聲,又是一鞭打落。
這次抽在這少年的腰間。衣裳被皮鞭撕碎,皮肉也隨之綻開。
客小慶和自家夫人看的那叫一個心驚肉跳,也多是于心不忍。夫人的反應(yīng)更是強(qiáng)烈,意圖要上前去阻攔周賢。
客小慶可還記得周賢先前囑咐過的話,死死摟著自己的妻子不肯放手。生怕她沖上去壞了法事,因?yàn)橐粫r的心痛,沒能救得自己的兒子。
這邊已經(jīng)是十幾鞭子砸下去了,少年被打得遍體鱗傷??珊韲抵械乃缓鹗前朦c(diǎn)不見減輕,反而愈發(fā)激烈了起來。
騰!一聲悶響,一根釘子倒飛出來,陣法缺了一角。李桐光瞪大了眼睛一聲大喝:“師兄!”
緊接著一根接著一根,八枚銅釘全都飛旋而起,散落一地。沒了這八枚銅釘?shù)氖`,陣法也沒了效力。少年吼中發(fā)出一聲不似人的動靜,裹著一身紅線,照著周賢撲了過來。
周賢冷笑一聲,眼睛一瞪:“來得好!”
他手成劍指,向前一揮,香爐上熒光籠罩,燃到一半的三炷香飄飛而起。隨著周賢的手一落,如同離弦之箭一樣,向著少年飛了過去。
這三支香火花閃爍,其一落在少年的額頭,其二點(diǎn)在少年的檀中,第三支正中少年臍下丹田所在。
隨著這三支香點(diǎn)在少年的身上,那少年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樣,呆立在原地,一動不得動了。
李桐光繞過那少年,從供桌上抱起那只活公雞,來到了周賢身邊。周賢點(diǎn)了點(diǎn)頭,一揮手,原本垂直懸在少年身上的三支香,齊齊折斷。
李桐光伸手一提這只雞的冠子。雄雞開口便啼,其聲震耳欲聾,在夜間傳出老遠(yuǎn),怕是半個莊子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把那只雞放在一旁,李桐光掏了掏自己的耳朵,晃晃腦袋走上前去,掰開了這少年的嘴,笑道:“師兄,還請您動手?!?p> 周賢苦笑著搖了搖頭:“你是一點(diǎn)兒臟活都不肯干,我跟你一起有什么用?!?p> “這話說的,”李桐光還有心思跟周賢開著玩笑,“您不是我?guī)熜謫?!?p> 周賢輕笑一聲伸出手,將自己的中指和食指探進(jìn)了這少年的喉頭。摸索一番之后,兩指觸到了一些東西,小心翼翼地把它捏住了,緩緩?fù)獬榱顺鰜怼?p> 這一幕可是把客家夫婦嚇得不輕。
原來周賢從這少年喉嚨里抽出來的不是旁物,乃是一條尺許長的大蜈蚣!
這蜈蚣離了少年的口,立刻盤成了一大團(tuán),繞在了周賢的手上。而那少年長呼出一口氣,就像是這一口氣把全身的氣力全都帶走了一樣,委頓得不成樣子了。只能靠在李桐光懷里。
夫人驚呼一聲,立馬撲上前去,從李桐光手里接過了這孩子,把自己耳朵貼在這少年的鼻翼上,聽了許久才聽到這少年微弱的呼吸。
“活著……我兒還活著!”客夫人痛哭流涕,緊緊把少年摟在了自己懷里。
李桐光出言提醒:“帶他回去歇著吧,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更何況是中邪呢?找個大夫來好生調(diào)養(yǎng)。”
夫人千恩萬謝,帶著自己兒子離去了。
周賢則是把那條蜈蚣端到了客小慶的面前。他嘿嘿一笑:“客大爺,這事兒可還沒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