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天下邪教
酒足飯飽，師兄弟二人跟著伙計轉(zhuǎn)到客棧后院。到房門口的時候，伙計開了門之后并未往里走，伸手一拉門簾兒，欠著身子招呼：“二位爺，請?！?p> 進得屋里，是不大一個小間，貼著西墻有一張炕，寬窄足夠兩個人睡。也是這個做伙計的細(xì)心，就倆人吃飯這會兒工夫，已經(jīng)把鋪蓋全換了新的，同上房里面用的一樣。炕桌上也擺了茶水點心，照顧得很周到。
伙計沒進屋，放下簾子就在門外說話：“請二位爺稍等，給您打洗腳水去?！彼f完話也沒等屋里應(yīng)聲，轉(zhuǎn)身就走了。
李桐光摘了自己的藤箱放在炕邊上，往炕上一坐，笑道：“可算是撈著個歇腳的地方，這銀子花得不冤枉，看看人家那殷勤勁兒。唉——”
這一聲“唉”，不為了別的。剛才進屋的時候沒瞧見，一落座，小間東墻這邊，緊挨著門的地方，擺著一個小供桌。供桌上也沒什么供品，正當(dāng)中有一尊香爐，里面香灰積了厚厚的一層。香爐的左側(cè)擺著一杯水。供桌底下有一捆香，用蠟紙包好了，防潮。
往上看，墻上貼著一幅畫，畫的是一個站在云間的道人。畫像中的道人五官中正，三綹長須，背負(fù)一口寶劍，著青色長衫。在道人身側(cè)注著兩個字——呂祖。
“呦，我說這伙計不用咱提忌口呢，原來也是個信士?！崩钔┕廒s忙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衣衫，“得見真人，豈有不擺之禮，師兄，咱上香吧。”
呂祖是誰呢？呂喦，呂洞賓，道號純陽子，尊純陽真人。這是道教的大宗師，八仙之一，更是全真派的創(chuàng)始人。但凡是全真派的弟子，都尊其為呂祖。黃粱一夢的典故，就源在其身。
雖然師兄弟兩個不是全真派的，可純陽真人是道教的神仙，見了就得拜一下。好歹是宗教人士，當(dāng)守的規(guī)矩是一定要守的。甭說別人看不看得見，所謂君子慎獨不是么？
上了香，師兄弟兩個正行跪拜禮節(jié)的時候。就聽得門外一聲吆喝：“二位道爺，您的洗腳水……”
伙計頂著簾子就走進來了，一手提著一個木盆，一手拎著一個大鐵壺。見了師兄弟兩個正拜畫像呢，站立到一邊不說話了。等師兄弟二人行完了禮，又站起身的時候，他才湊上前來，把木盆在炕邊放了，注了水進去。
“二位道爺試試合不合？”伙計臉上帶著笑，“要是涼了，我這有熱的，要是熱了，門口有涼的。您洗完了之后別動身，我就在門口候著，您招呼我一聲?！?p> “嗯，周道?！崩钔┕庖膊还苤苜t，自顧自脫了外袍，去了鞋襪，把褲腿挽高了，腳往盆里一伸，“哎——呀，舒坦。好小倌兒，賞你的。”
說話間摸出幾枚銅錢甩過去，伙計一把接住，連連鞠躬：“謝謝道爺?！鞭D(zhuǎn)身就要走。
“慢著！”周賢一邊歸置自己的東西，一邊沖那個小倌說，“你是信道的？”
伙計點了點頭：“是，道爺，我信這個，拜得是全真祖師，純陽真人。”
“哦，好?！敝苜t笑了，“那你認(rèn)識字嗎？”
伙計一咧嘴：“認(rèn)識，但是能認(rèn)的不多，寫得也不好看。我們掌柜的是把我當(dāng)學(xué)徒帶的，會教我?！?p> “那正好。”周賢轉(zhuǎn)身從藤箱里面拿出一本書來，“《純陽帝君神化妙通紀(jì)》我這兒是沒有，但我隨身帶了一本《南華經(jīng)》，也就是《莊子》。既然你能識字，我把它贈與你，你要是有心思就看看?！?p> “呦！這……”伙計面色微微一變，躊躇片刻，緩緩搖頭，“道爺，這經(jīng)書您收好，我不能要?！?p> “給你就拿著吧?！崩钔┕獠逶挼溃斑@書可不就是給人看的嗎？算不得什么太貴重的東西。給你賞錢你能接著，你一個信士，給你經(jīng)文你反倒不要了嗎？”
“不是這么回事兒。”那伙計連連搖頭，“二位道爺?shù)暮靡馕倚念I(lǐng)了，但這不是我本家的經(jīng)文，我不能要?！?p> “本家的經(jīng)文？”周賢眉毛一擰，向李桐光望去。李桐光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一臉疑惑。
“小倌兒，咱們道家還沒聽過這個說法呢？”李桐光說，“這怎么算是本家的經(jīng)文，怎么不算是本家的經(jīng)文呢？為什么不是本家的經(jīng)文，你就不能要了？”
伙計想了想，說：“本家的經(jīng)文，就是許我們看的經(jīng)文。不是本家的經(jīng)文，就是不許我們看的經(jīng)文?！?p> 這下師兄弟兩個都覺出不對味兒來了，沒有這樣的道理。正信不會極端，極端的不是正信。道士就不能看佛經(jīng)了嗎？看四書五經(jīng)就不對嗎？沒道理說全真的道士看正一的書，就得叫全真的逐出門墻乃至于喊打喊殺。還講理不講理？
周賢越琢磨越不對勁兒，直嘬牙花子。他把手里的經(jīng)書放回去，問：“你信的這是什么門什么派？誰傳給你的？都講了什么，給我們說說唄。”
伙計一愣，緊接著眼睛一亮：“二位道爺想聽？”
“想聽，想聽！”李桐光招招手，“來來來，你坐下講，講明白了，說不定我們就信你那個了?！?p> 李桐光這么一鼓勵，伙計登時就來勁了，坐到炕桌的另一側(cè)，張嘴就說：“我信的這個叫天下道，也算是全真派，但是跟那些沒弄明白啥叫全真的不一樣。我們教主是為了救人才創(chuàng)的這個教。教主他老人家是純陽真人的化身，信天下道的，才能在天罰之后升仙……”
這伙計年紀(jì)也小，瞧起來是個心思單純的。但凡要是干這個活干上幾年，絕不會三兩句話，把自己兜個底兒掉。都不用這伙計再多說，周賢和李桐光當(dāng)時就聽出來了，這妥妥兒就是一個邪教！
神話教派首要分子，宣傳末世理論，大筆斂財，精神控制，極度排斥其他信仰以及無神論……所有特征都吻合。
稱自己是純陽真人的化身，這個教主的鬼話，讓李桐光和周賢恨得牙根直癢癢。神仙下降是對道教祖師爺最大的侮辱。
什么叫做道教的祖師爺？那都是能夠詮釋大道，被世人認(rèn)可封神成圣的后天神靈。與盤古、女媧這樣的先天神靈不一樣，后天神靈原本是人。老子、莊子、張道陵、孫思邈、關(guān)羽、岳飛、王重陽等等等等，這些人是道教的祖師爺。
他們能成為道教的祖師爺，并非因為他們是神仙降世，天賦異稟，生具神能。而是因為他們在世之時光明磊落，至善至真，至純至信，乃至于他們的精神品格，能夠掩蓋他們作為人的缺點。在他們死后，自有后人將他們推上神壇，讓他們所代表的精神永存。
神仙下降這個說法，徹底抹殺了道家歷代先賢作為人的努力和堅守。意味著之所以這些神仙能成為神仙，是因為他們本來就是神仙，和他們所做的事情無關(guān)。這樣的侮辱是在破壞著道家信仰的根基。
還純陽真人的化身，師兄弟兩個現(xiàn)在都有心思找到這個龜孫，抽他幾百個耳光。
按這個小伙計的說法，這所謂的教主，甚至只敢徘徊在一個小村子里面不露頭。在那里宣揚自己的教義，宣揚末世將至。要信眾將自己所有的財產(chǎn)都奉獻給天下道以表誠意，才能得到純陽化身的庇護，在天罰降臨的時候跟著教主一同飛升仙界，永祥安然。而所有不信天下道的，或者是不誠心的，都會在天罰之下化為劫灰。到時世上瘡痍滿目，鬼魅橫行，再沒有生人立足之地。
“天罰的事在經(jīng)書里記載得很明白?！被镉嬚f，“只不過一般人看不明白……我也說不明白。你們要是能聽見我們教主親自講這個經(jīng)，就能聽懂為啥是天罰，天罰在什么時候到，怎么才能避開天罰?！?p> “你們教主是不是還要你們上供小姑娘，了結(jié)跟他前世的姻緣呢？”李桐光一邊擦腳一邊冷笑著說，“聽說過嗎？”
“沒有?。∥覀兘讨鞑桓夷莻€事！”小伙計連連擺手，“誹謗教主將來可是不能升仙的，你趕快念純陽真人的圣號贖罪！”
“我念那個……”李桐光嗤笑一聲，不再言語。
周賢卻是從他身后拍了他的腦袋一把：“人家讓你念就念！那可是純陽真人化身，豈容你冒犯！念！”
“哎？師兄你怎么……”李桐光還沒回過味來。
“我怎么了？”周賢一指那個小伙計，“人家說得多好，講得多明白？你怎么就一個字都聽不進去呢？純陽真人的化身是為了拯救世人才布教的，天下道是拯救咱們免受天罰苦難的正信，其他的都是邪門歪道，不信的將來都得在天罰降臨之后和鬼怪為伍。我說的對不對？”
“對對對，太對了?！毙』镉嬇闹雷诱f，“我們上師說了，像你這樣的，就是有慧根的。唉，說你呢，你趕緊念純陽真人的圣號贖罪??！”
李桐光見周賢這副模樣，心里也有了些猜測，點點頭，念了幾句圣號。然后問小伙計：“光念圣號就完了嗎？”
“那不行，光念圣號心不誠。還得捐銀子給教里頭。”小伙計說，“你們可別以為教主他們要這個銀子是為了富貴，他們是為了把天下道布給更多的人。我看你們挺有慧根的，我?guī)銈內(nèi)ヒ娨娚蠋煱?？?p> 周賢眼睛一瞇：“上師就是教主的弟子們對吧？有那么好見嗎？”
“有，過幾天教主要祭天，我?guī)銈円黄鹑ァ！毙』镉嬚f，“能給教里面拉去一個信徒，抵得上五十兩銀子的功德呢，一筆一筆，都給記上。”
“嘶——”周賢倒吸一口涼氣，心說這還有傳銷性質(zh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