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節(jié) 第一次外出
夜雨過后的幾天生活較為平靜,呂聿征每日早晨出門,下午歸家,天依則在院子里幫他料理一些尋常的事宜,等待呂陳兩兄弟為自己上戶口的消息。作息進入常態(tài)并不是什么壞事,但是在這個過程中,天依感覺到她身上現(xiàn)代生活帶給自己的遺產(chǎn)正在一天天地減弱下去。
比如說,在被動地進入了西漢平民所習(xí)慣的兩餐制后,她幾乎每到中午時分,肚子就會餓得咕咕叫。呂聿征每日帶回來的米量都有減少,似乎這幾日來他的生計并沒有很順利。而且菜譜中基本上沒有高蛋白的食物。她很快就感覺自己的身體開始輕起來,干活的時候也沒初到的那幾日那么有力氣了。雖然這種生活方式對于減肥是非常有好處的,但是比起減肥來,她還是更擔(dān)心自己體力的流失。
為了補充自身運作所需的維生素,在第五天的上午,她終于做了外出的決定。她背著呂聿征,拿了一只竹筐,小心翼翼地走出了柴門,沿著河邊的一條泥徑,去尋找可能出現(xiàn)在道旁的果樹。
自己初到的時候,聽呂聿征說外面的密林里時常有一些野獸,所以她盡可能地避開了樹林茂密的地方,在平原上進行探索。她預(yù)先準(zhǔn)備了一根木棍,將棍的一頭削得尖尖的,以備不時之需。雖然這支粗糙的標(biāo)槍算是最原始的兵器,但它在古典時代仍保留著一定的功用。在條頓堡森林之役的最后階段,萊茵河一帶的日耳曼蠻族就是使用成千上萬的木制梭鏢最終擊潰羅馬的三個軍團的。
為了行路的方便,她仍是穿著自己來時的帆布鞋,而沒有使用呂聿征給自己編織的草屨。這副古今混搭的樣子很像她學(xué)生時代參加過的古裝話劇,大部分人都是在休閑鞋上套了一件租來的漢服就往臺上站,現(xiàn)在想來,當(dāng)時的場面頗富有一種朋克的感覺。
天依一邊小心翼翼地打著草,一邊往小路的兩側(cè)探視。還好,最近的村莊和田壟距離自己也有幾里,而且只要自己不開口,農(nóng)夫們未必會發(fā)現(xiàn)自己是一個外來人。她先是悄悄地摸到一株桃樹下,準(zhǔn)備摘點桃子,卻發(fā)現(xiàn)這會的桃子普遍還沒有成熟,一個個泛著青色。她又朝四周看了看,發(fā)現(xiàn)這會當(dāng)季成熟的有李子,然而李樹的樹齡都不是很小,最低的枝杈普遍距離地面有一兩丈高。
天依瞬間感覺自己出發(fā)之前做的決定太草率,完全沒有顧及到這些因素。若是此時那個調(diào)侃過孔子的荷蓧丈人恰好路過,他也一定會嘲笑自己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自己脫離農(nóng)業(yè)常識確實太久了。
倘若她這時使用長棍去打李子的話,這么大的動作肯定會被附近的農(nóng)夫發(fā)現(xiàn)的。倘若這些李樹是他們自己的私產(chǎn),看到響動過來追查的話,那自己的境況就更糟了。
唉,算了,還是自己找一點野果吃吧。她遂轉(zhuǎn)身離開,走了十幾步,忽然聽得背后有一個聲音叫住了她。
她回頭一看,是一個快有三十歲的農(nóng)民。這個莊稼人是天依到達漢代以后見到的第三個人,他雖然尚屬“青年”的行列,但是皮膚已經(jīng)非常粗糙。他的右臂上有一道疤,看起來應(yīng)該是從前干活時被斧斤斫傷的。這個農(nóng)人的著裝十分隨意,一半的上身幾乎裸著,另一半被破爛的苧麻覆蓋。在一雙新草屨的勾勒下,他的大腳趾與其他四趾分得甚開。他看看自己,指指這棵樹,問道:
“你是要食這上頭的李子么?”
天依不敢開口,只是愣在原地猶豫著。那個一身短衣的農(nóng)夫見狀,忽然從地上抄起一根棍子,天依嚇得往后退了幾步。只見他執(zhí)起這根棍子,試了試手,就往樹葉上打。未幾,許許多多李子都掉了下來。天依遂拿筐去盛,不一會,小竹筐里就堆滿了黃澄澄的熟李子。那個農(nóng)夫沖自己笑了笑,用沾滿耕泥的手拿起其中一只,開始大嚼。
“反正長它也不要錢。你若想吃這李子,自己打就是了?!?p> 天依很想對他言謝,但是不敢開口說話。
“我從前沒見過你,你是哪戶的閨女,誰家的婦人?”
天依只是很怯地?fù)u搖頭。
“你不會說話么?”那個農(nóng)夫又咬了一口李子,見前面這個女子是個啞姑娘,遂自顧自地開始介紹起來,“我姓林,這幾棵樹是我大兄的。你以后再想吃,到這兒來就行了。”
天依朝他欠身,以示感激。他又盯著自己觀察了好久,隨后搖搖頭,繼續(xù)問道:
“不對,我看你的樣子,不像是個啞巴。你的家到底在哪?父兄是誰?”
天依仍是不作答。
“你不會是從其他地界過來的人吧?”
見她對這些問題屢屢搖頭否認(rèn),農(nóng)夫遂對她失卻了興趣,轉(zhuǎn)身欲回去干活,無意中又突然瞥見了她腳上的那雙帆布鞋。瞬間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迅速地眨了幾下眼睛。
“你這雙履……”
“我洛陽人也?!碧煲琅Φ啬7聟雾舱鞯陌l(fā)音,吐出了幾個字。
幾秒鐘后,奇怪的微笑忽然又重現(xiàn)在了那個農(nóng)夫的臉上。
“哦……我明白了。那你在這兒請自便吧。”
農(nóng)人又從筐里拿了一只李子,一邊啃著,一邊走回田里去。天依看他走遠(yuǎn)以后,急忙帶著果籃,轉(zhuǎn)身離開了李子樹。
剛才的氣氛十分詭異,那個人一定從她的話里聽出了一股濃濃的異方味道。或許再過一段時間,就會有一些人來這條小路上調(diào)查外來人的蹤跡。天依一邊想著,一邊急匆匆地往呂聿征的院子里趕。在返回家中后,她將柴門的門扉一合,決計再也不出去。
時至下午。呂聿征比往常遲回來了半小時,但帶回來了更多的米。
“知道你這兩天吃得不多,今天改善一下?!眳雾舱鲗φ诹罆褚挛锏奶煲勒f。
但是天依的回應(yīng)并不似前些天那么歡愉。呂聿征正想問是怎么回事,忽然目光就瞟到了墻下的那筐李子上。
“洛姑娘,你今天出去了?”他瞬間變得緊張起來。
天依只能向他如實供述。
“你應(yīng)該早說的!要吃果子、補身子,我和你陳兄出去找里人采即可了,你為什么要走路去那片果林?”
“我錯了……”
“遇到人沒有?”呂聿征繼續(xù)問她。見天依輕輕地點頭,他尋又問道:
“那個人長什么樣子?”
天依尋向他詳細(xì)描述了那個農(nóng)夫的相貌特征,比如接近三十歲,右臂上有一條明顯的傷疤,腳趾分得很開,等等等等。將所有這些信息聽罷,呂聿征的臉變得鐵青:
“他不是你遇到的第三個人,他是你遇到的第一個人?!?p> “什么?”天依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那日我和陳兄在河灘上把你贖回來的時候,那個把你往蘆葦?shù)乩锿?,欲行不軌的人,八成就是他?!眳雾舱髂Υ曛?,“他就是這附近的住戶,這幾天我們一再勸你不要出去,就是為了避免你再跟他碰頭照面。當(dāng)初把你救走的時候,他的表情很不甘,今天他在這根路上碰到你,估計回去以后又要卷土重來。比如他可能一會就會把里正叔叫過來盤查。”
“……是我闖禍了,拖累了兩個恩兄?!?p> “你只是拖累了你自己而已?!眳雾舱鲊@了口氣,“背后那個茅草堆,如果姑娘不嫌棄的話,可以在那藏一藏。陳季還沒有向里正說你的這件事,那個農(nóng)人八成已經(jīng)先下手為強了。”
“明白了,”天依理了理發(fā)梢,迅速地走向那堆茶色的茅草,“我這就進去,只要兄不呼我,我就不會出來?!?p> 待天依躲進那叢茅草以后,呂聿征順帶將天依的背包、衣物、書本以及那筐李子也藏了起來,等待里正來臨。果不其然,過了二十分鐘許,院外果然走來了一隊人。呂聿征連忙打開院門,走到外面去迎接。
天依躲在茅草堆中,一口大氣也不敢出。她從腳步聲中大致估算了一下對面的人數(shù),似乎在五六人上下。
“田叔,就是他?!蹦莻€農(nóng)人畢恭畢敬地向里正指認(rèn)道。
“阿林今天向我報說你這里私藏游民了,還是個大姑娘?!崩镎χ鴮雾舱髡f,“他說證據(jù)確鑿,那個女孩子還打了他一筐李子,所以我們就過來看看?!?p> “文平弟,你平時這么老實巴交的一個人,怎么也學(xué)起人藏閨女了?”隨行的里民都開始笑話他。
“實無此事?!眳雾舱魅允枪怨缘叵蚶镎景?,隨后轉(zhuǎn)向那個林姓農(nóng)人,“你這個單身漢,老大不小的,怕不是白天在田里做夢,夢到會有女人打你的李子呢?!?p> 眾人又樂起來。現(xiàn)場的氣氛似乎很輕松。
“田叔,此件事千真萬確,你不要被他打諢的話拐過去了?!?p> “究竟何如,我們還是要到小呂的家里去看一看。如果有,那再議;若是沒有,那也沒什么。”里正捋了捋他的胡須,讓呂聿征領(lǐng)著人進了院子。幾個大小伙子來回在院子里撲上撲下地搜了一通,確實沒找出什么來。
“我就說沒有什么事。”呂聿征抱著臂道,雖然他的眉頭緊蹙著。
“怎么可能呢?”那個農(nóng)人撓了撓頭,“這條路就通到這個院子啊?!?p> “我之前說過,怕是你自己吃了幾個李子,誤以為是有人把你的李子給偷了。”呂聿征指著他,“不信你們過去聞聞,看他嘴里有沒有李子味兒?!?p> 幾個好事者遂前去嗅揭發(fā)人的嘴氣,都被他揮手讓開。
“沒錯,是有那么一股味。就跟小呂說的那樣,八成是他自己吃了果子了?!?p> “你們再搜搜!”那個農(nóng)夫仍不死心。
“這個小破院子有什么好搜的,凈叫我們給你勞動。你官居幾石啊?”大家都停了下來,開始抱怨。
“你們真的找不出什么了么?”里正仍是坐在堂中,不緊不慢地對眾人說,“如果確實沒人,那我們就回?!?p> “應(yīng)該沒有了?!彪S行的幾個青年不耐煩地說道,“來這一趟是干啥!”
“我看是檢索得還不仔細(xì)?!蹦莻€姓田的里正神色忽然正經(jīng)起來。他走進呂聿征的房間里面,坐在草榻前,捻起一些草,開始聞上面的味道。
“小呂,你平時里身上怎么這么香呢?”里正看了看他。
“這是我用火熏過的香草味,有了這個味道睡覺舒服一點。”呂聿征抑制住自己的緊張情緒,“田叔也可以試試?!?p> “是哪種香草?”里正瞇起雙眼問他。
“這……”呂聿征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真是百密一疏,早知道自己就把這床鋪連帶處理掉了。
“你把她藏在哪了?”
“我只是突然忘了那種草的名字?!?p> “阿林,你跟小呂說一下,私庇游民,論法如何。”里正捻了捻手中的草。
“……我想起來了,我熏的是杜衡。”
“你信么?”里正自己都笑了起來,“把他按下,你們?nèi)ニ?。一定把那女子救出來?!?p> 呂聿征遂被一個人控制住,剩余的幾個人又開始搜索院子,最后,在正堂后面的茅草堆里,天依被幾個人拖了出來。
“對,沒錯,就是她?!蹦莻€林姓的莊稼漢終于拍起手來。
“小呂啊,你把那個女孩藏著,對她有什么好處呢?就算是逃荒來的,公府也可以幫忙送回原籍的。”田叔在地上坐著,抱著手,問他。
“就算不送回原籍,在當(dāng)?shù)芈鋺?,也是可以的嘛。我什么都不缺,就缺個媳婦。”莊稼漢此時十分興奮了。
“我也沒有,憑什么給你?”另一個青年朝他啐道,“你就是沖著要她來檢舉的,哪有什么公心?!?p> “送不回原籍,她沒有戶數(shù)?!眳雾舱鳚q紅了臉。
“是黑戶?”
“不,不是黑戶,她就不是我們漢地來的人?!眳雾舱鲹u搖頭,轉(zhuǎn)頭示意天依說話。
“這一切都和呂兄無關(guān),我是自愿藏匿起來的?!埬銈儾灰嗡淖??!碧煲狼硐蚶镎埵?。
“啊,”田叔突然拍起手,“我這一聽就能聽出來。確實不是我們當(dāng)?shù)厝?。她可能是其他地方來的,或許是……彭城,或者至南,在長沙、姑蔑一帶也說不定?!?p> “他是海國來的,就不在海內(nèi)?!?p> “小呂,你這么說就不對了。海上的人怎么說一口漢說呢?”
“我這幾天教了她而已。洛姑娘,你來講幾句海國話,給大家開開眼界?!?p> 天依遂向他們說了一段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聽得眾人云里霧里。
“先放開我,我再把她的戶數(shù)給你們看一看。”呂聿征對里長說。田里長遂命人放了他,他從一個小角落的柴堆里面拿出了一只麻包,將麻包拆開,把天依的衣服和身份證都展示給了他們。田里長接過身份證,仔仔細(xì)細(xì)地看了好久,神情逐漸變得嚴(yán)肅起來。
“田叔,你就說,這情況該怎么辦吧。”呂聿征抱起袖子來,“她是我和陳兄幾日前救下的,你知道那個姓林的當(dāng)時在干嘛么?在拖著她往蘆葦叢里走。我和陳季把他攔下來,他是懷恨在心,知道我們家里有這么一個人,一直想找個機會反報,只是今天恰好發(fā)現(xiàn)我們在的地方而已?!?p> “小陳也知道這件事?”田叔仍是捋著半白的胡子。
“我和陳兄的關(guān)系,田叔你又不是不知道?!眳雾舱髡f,“田叔,既然你從前能夠把流亡過來的陳家和我父親安置在這兒,你一定也能把洛姑娘也安置起來。要不然,您這一揭發(fā),我們都進了囹圄,以后逢了年節(jié)的,找誰去幫著您寫榜子、畫文書去?于陳伯也不好交代吧?!?p> “理是這個理?!碧锢镩L微微點頭。
那農(nóng)人聽說呂聿征和里長有關(guān)系,連忙向他致歉。
“可是這件事情確實特殊了點,你們都是有簿冊在原籍的,今天這……”
“這就要看田叔的智慧了。”呂聿征伏地。
“反正我一時半會是不會向上面說這個事的,這件事你們放心?!崩镩L點點頭,“她可以先留在這兒,我們就當(dāng)她是一個上了戶的人,至于能不能上這個籍冊,或者把她送回海國去,歸根結(jié)底還要再看。”
除非公府有時間機器,不然無論如何他們是無法把自己送回“原籍”的。天依想道。
“既然是這么個事,那我日后再計較計較。不會為難你們的?!?p> “謝謝田叔!”呂聿征和天依都向他道謝。
“先不要謝我。現(xiàn)在重要的是,我需要摸清楚你這個女子的身世。要不然就算稟告了公府,我也不知道該向他們說些什么?!?p> 里正不緊不慢地說著,命另一個人打開隨身攜帶的包袱,拿出一柄刻刀,讓呂聿征準(zhǔn)備一些木牘,開始調(diào)查眼前這個女子的履歷。
——第二節(ji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