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三節(jié) 得錢六銖
夜晚。趙府的刑室，燈火通明。
“打，繼續(xù)打?！壁w家的二公子指揮著執(zhí)行鞭刑的仆役。
趙定北坐在一邊看，把著酒杯，臉頰燙紅。晏柔滿臉都是淚，一邊哭，一邊給趙定北倒酒。趙筠已經(jīng)被仆人們換下了她早上穿的血布衣，穿上了錦衣，躲在刑室的柱子旁嗚咽。
“哎，你哭什么？我從前不管受多重的傷，生多大的病，你好像也都沒有哭得像現(xiàn)在這樣?！?p> 趙定北看看晏柔，又轉(zhuǎn)頭看看正在受刑的天依，輕輕地唉了一口氣。
鞭子下得不重，因為據(jù)二公子的說法，要再重一些，直接把這個奴才打死了，也就從她口里套不出來話了。不過取而代之的，便是行刑的時間和打鞭的數(shù)量無限地增加。
一條條藤鞭打在天依的身上，役人每揮一下，天依就叫一聲，但是始終沒有哭，只是注視著二公子和在一邊笑看自己被笞的阿樸，雙目無光。這個神情讓阿樸覺得毛毛的。
“怎么還不求饒？”二公子對身邊的鷹犬說。
“二哥，我看就先不要……”趙定北轉(zhuǎn)過臉來對他哥說。
“小弟，你不是也教訓(xùn)過她嗎？”二公子繼續(xù)叫仆役下鞭，“你今天有點喝多了，回去休息一下吧。”
“我先前答應(yīng)過阿筠，過來請你放她一馬。除非你停掉鞭子，我便不繼續(xù)喝這酒?！?p> “哈，那隨你的便吧。”二公子拍拍手，拿過藤鞭，親自走到天依跟前，提起她的下巴，“我的好弟弟本來是為舍妹挑選一個陪讀的，結(jié)果你這兩天都教了她什么？到府里瘋玩，還瞞著我們家人去找那班盜賊？”
一個大耳光扇過來。天依感覺眼冒金星，幾乎快暈過去。
“……都是賤婢的錯……”
“你知不知道那班匪寇平時跟我們趙家結(jié)仇多么深？”從另一個方向又過來一個耳光，“他們還好不敢動我妹妹，要不然她今天出了什么岔子，就算殺了你一族也賠不回來！”
“公子教訓(xùn)得是……”
“除了那個姓廖的小賊，你還帶小姐去見了誰？去了哪？他有哪些同伙？說！”
“就見了他……”天依守口如瓶。
“還抵死不說！”二公子直接往天依的額頭砸了一拳。中指堅硬的關(guān)節(jié)落在她的額頭上，產(chǎn)生巨大的壓強(qiáng)。天依感覺她的頭蓋骨都要迸開了。
“打，繼續(xù)打?！倍尤娱_天依，轉(zhuǎn)向躲在柱子下面抽噎的趙筠，“你說，你今天都跟著這個女賊去了哪？見到了誰？”
趙筠只是哭，不說話，搖頭。
二公子見趙筠也和這賤仆一塊瞞他，又暴怒地轉(zhuǎn)過來，用手肘狠狠地?fù)袅艘幌绿煲赖暮蟊常阉蛟诘厣希骸澳憔尤话盐壹颐妹媒趟舻萌绱祟B固！連兄長的話都不聽了！”
天依對漢代語言的聽辨能力已經(jīng)非常虛弱，什么都聽不懂了，只能條件反射式地不停重復(fù)三個音節(jié)：“na? mlanh hlji??！保ㄅf死。）
“萬死，萬死，還好我家趙筠沒出什么事，要不然，我就把你銼成灰！”
又鞭打了好一會，二公子實在覺得累了，但天依仍只是仆在地上，什么話都不說。
“真是厲害……”他忽然也發(fā)覺自己有點心虛，“以往我打上十鞭，不管是什么人，都招了。今天打下去六十鞭，把伊都打昏死了，還不伏認(rèn)。這小人的血性可要比外面的那些游賊要大個三分?！?p> 趙定北已經(jīng)喝得暈暈乎乎的了，聽到這話，突然哇的一聲也哭了起來。
“老弟，你哭什么？”二公子感到很不解。
趙定北也不說話，只是抱著晏柔一起哭。
“罷了罷了，你們都太小，看不了這個?！倍映麄儞]揮手，“送他們回去，我慢慢磨這人?！?p> 幾個仆人將趙定北和趙筠請出刑室，各自返回去休息。
趙定北和晏柔互相攙扶著回到自己的房間，兩個人都坐在榻上抹眼淚。趙定北酒意上涌，似乎有種欲嘔吐的感覺，晏柔見狀欲起身，被趙定北強(qiáng)止住。他自己去找了一個木盆解決。
“公子喝得太多了。”晏柔一邊用手拭著通紅的眼角，一邊說。
“我也是想借此求我二哥停下行刑，沒想到他根本不吃我這套。”趙定北扶著墻說，“你的阿洛，這回是遭大罪了。”
晏柔聽了，干笑了兩聲：“想不到，公子你有一天也會為一個下人做成這樣。你這兩年來，好像今天還是第一次哭。明明之前打過阿洛的人當(dāng)中，也有你的一份?！?p> “呵……”趙定北呵了口氣，揉了揉自己的眼眶，“我之前就勸過阿筠收收玩心，也不要對侍婢太放縱，該規(guī)訓(xùn)的就要規(guī)訓(xùn)。她今天遇到這種事情……也算是自取其禍。但是我總覺得事情還不至于這么嚴(yán)重，看到我二哥這么下手，她又如此堅持，就是不把那個姓廖的同黨一塊供出來……連他住哪都沒有說……奇怪的是趙筠竟然也跟著一句話都不講……明明今天最危險的人應(yīng)該是她……我是從來沒見過這樣子的下人，當(dāng)然了，更沒見過這樣的主仆。不知道為什么，我當(dāng)時鼻根兒……”
“我是相信阿洛的朋友都是好人，就算是盜賊，也不會拿她跟趙小姐怎么樣的。府上跟他們斗了這么長時間，別說女眷了，就算我們這些買菜買布的下人，平時外出的時候，也沒見有被他們劫持的?！?p> “或許吧，盜賊可能也有盜賊的道義?！壁w定北用布巾擦擦自己的嘴，“我好渴，弄點水來?！?p> 晏柔幫趙定北倒了一碗水，喂他飲下。待兩個人的眼淚都稍稍收了一點時，突然趙筠也哭著跑了進(jìn)來。
“哥哥！晏姐姐！”趙筠哭著撲到兩個人懷里。
“筠，沒事的?！壁w定北蹲下來擦了擦趙筠的眼淚，“你洛姐姐這次確實傷得比較嚴(yán)重，都是二哥下手太狠。但他那也都是為你好?。∧愀@婢子出去，不同我們說一聲，出事怎么辦？我現(xiàn)在就讓晏柔去看，要是打完了，就讓她把你那個洛姐姐扶回去照顧休息，啊?！?p> “嗯?！壁w筠哽咽著說。晏柔遂站起來，出門去看天依的情況。
“怪不得他們說我的三個哥哥都不是東西！”趙筠帶著哭腔，恨恨地對趙定北說。
趙定北聽了有點察覺：“什么他們？你洛姐姐今天帶你去見那些盜賊了？”
“嗯?！?p> “果然，太危險了！”趙定北一把抱住趙筠，“以后這個人再引你去什么地方，你就不要去?！?p> “不，是我自愿說要去的。”趙筠說，“我說洛陽城那么大，大家都把我關(guān)在這府上，無聊死了?！?p> “你是我們趙家的姑娘，若是出去的話，有個三長兩短，怎么辦呢？”
“原本洛姐姐只要不理會我就行了的，這樣也不會給她添麻煩。但是她聽了之后，說以后我也沒什么機(jī)會到外邊去了，于是要幫我完成我的愿望，結(jié)果現(xiàn)在出了事你們就專門打她，為什么不打我呢……”趙筠哭得更大聲了。
“她是一個下人，你是我們趙家的小女兒，我的妹妹，我們怎么舍得打你呢?！?p> “她就不是洛家的女兒？難道哥哥你犯了錯也讓晏姐姐扛著？”
趙定北思索了一會，朝趙筠點了點頭：“沒錯啊，我們犯了錯，可不得讓下人代么?！?p> 趙筠狠狠地錘了趙定北一下。
“你們口中說的盜賊，對我都很好。帶我滿洛陽城地逛，給我干肉吃，還給酒喝，還吹笛子給我聽。洛姐姐也吹了?！?p> “你洛姐姐還會吹笛子？”
“她懂的可多了。我正想讓她好好教教我呢，結(jié)果回來就被你們一通毒打。嗚……”
趙定北聽了也很不是滋味，半晌，說：“沒事，我這次讓晏柔和她父親好好醫(yī)治這個婢子，過幾天她就能教你那些事情了?！?p> “以后只有我能教訓(xùn)她?！?p> “嗯。”
“除了我，誰都不能動她?！?p> “……嗯?！?p> 突然，門外傳來一陣小跑聲。晏柔闖進(jìn)來，二人抬頭一看，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臉上沒有一點血絲：
“阿洛不見了！”
三人急忙跑到刑室，一看，果然，草席上只有斑斑的血跡而已。
“剛才那個侍女被抬到什么地方去了？”趙定北問把門的那個仆役。
“報小公子，二公子說，讓這種人留在小姐身邊實無用處，已遣人將她運(yùn)到狹斜去了。”仆役拜揖說，“得了百二十銖?！?p> “豈有此理！我是以一千二百銖才將她買來的，怎么二哥這么就把她賣出去了？”趙定北跺了一下地面，“還是賣到狹斜！這哥哥，專門壞我的事也！”
“我說過只有我能夠處置洛姐姐的！你們不是說她是我的侍女么？”趙筠急得拉住趙定北的衣角，“快把洛姐姐找回來！”
“嗯，我這就差人去找?！壁w定北安撫她道，“我先去找二哥論一論?！?p> “對了，晏姐姐，狹斜是什么地方？”
趙筠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晏柔已經(jīng)癱坐在了地上，淚珠大顆大顆地淌出來。
在被二公子打了之后，天依什么也聽不見了。在一片模糊當(dāng)中，似乎自己被人抬起來，拋進(jìn)一輛車上。再之后的事，自己便也一片混沌。
再次醒來的時候，她正虛弱地躺在一張簡陋的草榻上，渾身疼痛，榻邊站著一個人。室內(nèi)沒有燈，黑乎乎的，看不清他或者說她的面容。
“你是……”天依氣若游絲地問道。
“你醒啦。我是你阿媽?！睂γ娴穆曇羲坪跏莻€中年婦人。
“阿媽？”
“對。”對方點起一根松明，“從現(xiàn)在起是了?！?p> “什么意思……”天依有點疑惑，“我現(xiàn)在這是在哪？”
“洛陽的狹斜呀。”那個稱呼自己為阿媽的人答道。
“啊？！”天依忽然清醒了一半。這不就是之前趙公子和趙司馬提起的那個地方么？
“我人老色衰，已經(jīng)賺不太動了。所以花一百銖，從趙府的人那里購得了你?！蹦侨死^續(xù)說道，她的嗓音像個老巫師，“雖然你現(xiàn)在還有傷，但是凡來這兒的，就是圖個高興，或許有好這口的人在?！?p> 天依借著微弱的燭火環(huán)顧了四周，環(huán)堵蕭然，破敗不堪，連床榻也十分簡陋。天依原先想象中的狹斜，至少也是跟影視劇里的青樓那樣的裝修，再不濟(jì)的姑娘都有雅號，還可以通過賣藝當(dāng)上花魁，守住自己的貞身，有時還能遇見幾個才子……自己真的是想太多了。
“好了啊，我招攬一些賢婿來，你準(zhǔn)備好?！蹦莻€老媽子說著，就走出了房間。
“不要！”天依想從床上掙扎起來，奈何剛才趙府的仆役和二公子下手太重，自己渾身麻痹，肢體已經(jīng)不在自己的控制范圍內(nèi)了。天依越是掙扎，身上的荊傷越疼。
難道自己今晚真的要交待在這兒了么？交給一個素未謀面、目不識丁的漢代人？天依看著月光從外面照進(jìn)窗戶來，感覺十分恐懼。
但愿不會有客人被這個中年婦人引來，自己還能挺過這個晚上。天依這么想著。自己明顯地察覺到傷口仍在流血，而且有一些還觸發(fā)了幾周前自己剛到府上時受的舊傷?；蛟S是由于血液的大量流失，天依現(xiàn)在感覺自己眼前暈乎乎的，并沒有太多知覺。但是她還是強(qiáng)撐著讓自己清醒。
突然，那個中年婦人的腳步聲又近了，而且身后似乎還跟了一個人。聽起來應(yīng)該是男性的足音。天依渾身的汗毛都悚立起來，但是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靜待命運(yùn)的降臨。
門被吱呀一聲打開了。這道木門的聲音跟呂聿征家的一模一樣，然而走進(jìn)來的卻不是呂聿征，甚至不是陳季、廖涯或者她認(rèn)識的任何一個人，而是一個普通的洛陽居民。
那個人脫了斗笠，掛在墻上，對那個老嫗說：
“給你六銖?！?p> 六銖，一斤半的谷物，半升的鹽，呂生之前一半的日給，自己在趙府半天的工錢。想不到，自己在當(dāng)下這個處境，居然只值這個價位么……六銖錢，兩枚圓形方孔的小銅子，就這么在今夜決定了自己的節(jié)操。
真是不甘啊。天依的眼中涌出淚水。月光似乎并不解人意，只是那么靜靜地照著。
那個阿媽拿了錢以后，很知趣地就退出了房間。那個客人將門閂鎖上，隨后馬上開始脫自己的短褐，好像很急一樣。
“大哥，你被阿媽騙了。我身上有傷……”天依顫抖著對那個陌生人說。
“這不妨的。小娘那兒應(yīng)該沒有傷吧？”
“這……”
“沒事，我檢查檢查?！蹦侨怂坪跖d意大發(fā)，上來欲剝天依的襟領(lǐng)。
在本能之下，天依突然恢復(fù)了一些對肢體的控制，她本能地?fù)]起手，朝對方的胸口錘了一下，對面往后退了幾步。天依翻了個身起來，欲打開那扇窗戶逃走。然而她這時才發(fā)現(xiàn)，窗戶根本就是被幾根木欞堵上的，像現(xiàn)代的防盜窗一般，不具有開合的功能，根本無法通過窗戶逃出。
那個男人反應(yīng)過來以后，又撲了上來，緊緊擁住天依。
“小娘還挺抗拒的啊，我看出來了，是第一次吧？”那個莽漢以手去探天依的衣襟，“這樣的話，我今兒可算撿到寶了?！?p> 天依被對方碰到的部位幾乎都有傷口，又被對方的肢體擠壓，疼痛難忍。那個男人的身上散發(fā)出令人窒息的狐臭。天依死命地掙扎，奈何身子太弱，只能任由對方繼續(xù)像剝花生一樣撩開自己的布衣。就幾下之間，自己的衣帶已經(jīng)快被解開了。天依看著窗外的月光，大聲地呼救，但是這附近都在狹斜的范圍當(dāng)中，恐怕路人聽到了也是習(xí)以為常。
難道……真的就這樣……
天依看著那一條條木窗欞，好像囚室的鐵柵一般，把自己死死地困在了這個空間。被月球表面反射下來的太陽光線透過窗欞打在自己和漢子的身上，顯然，自己光靠體力已經(jīng)再也無力抗拒那個強(qiáng)壯的男人，她咬咬牙，想出了最后一個辦法。
正當(dāng)那個男人暴力地剝開她的衣領(lǐng)、看到她皮開肉綻的肩膀時，他突然聞到她的身下傳來一股腥臊的味道。
“??！”他頓時暴怒起來，“你這臟人，敢如此侮辱我！老子今日花錢是來找快活的！”
那個嫖客遂舞起陽剛的硬拳，又往天依頭上一頓亂砸，天依感覺自己的顱骨已近碎裂。男人將她一把摔到墻腳，心里生發(fā)出巨大的滿足，隨后氣沖沖地走出這間奧室，向那名老婦人爭那六銖錢去。天依癱在墻腳，幾乎已經(jīng)快失去意識了，但是就在她又要昏過去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那名莽漢剛才的一推，剛好讓自己看到了一個還未被堵牢的狗竇，恰有一肩之寬。
在當(dāng)前時刻，這個沒被堵上的狗洞仿佛寄存著她人生全部的希望。她趁著那個窮漢同老鴇爭吵、自己意識尚存的空當(dāng)，使著自己剩余的力氣匍匐到那個小洞門口，將自己的頭顱探進(jìn)洞去，拼盡全力，一寸一寸地，往被月光照著的室外掙扎。
——第三節(ji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