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節(jié) 早期校勘
上午的洛陽市上仍然很繁忙,人頭攢動。李商夾了一卷牘,走到呂聿征的抄書店門口。
“喲,李先生?!标惣旧锨耙景?。
“是阿陳啊?!崩钌绦χf,“我這里有一本《景子》,店里比較忙,托你們的人抄一下?!?p> “多少份?”陳季拿過書本翻開看了看,雖然他識不得很多字。
“十份吧。——阿陳,你光這樣看是看不出什么東西的?!崩钌虜[擺手,“還是叫文平出來看一下?!?p> 呂聿征應聲從店里走出來。
“喲,李叔,今天又有書送來了?”
“嗯?!?p> “我看看?!眳雾舱鲗舆^,瀏覽了一下。
“這個版本不行?!眳雾舱鲹u搖頭,“是新進的?光字就抄訛了好多?!?p> “對?!崩钌陶f,“不過我手頭上就這一本,也找不到其他的本子比較?!?p> “我們前些天剛抄過一本,那本據(jù)說是高帝間的,回頭找人校讎一下,再抄給你?!眳雾舱鞣鴷f,“不過要另外加錢?!?p> “你盡管說吧。我這是從市東的那個老履工那里按良本的價收來的,若真如你所說是一本劣本,我把這些抄完的再轉(zhuǎn)手給其他人,他要識貨的話,我就虧大了。”
“三百銖?”呂聿征挑了一個價。
“太貴了?!崩钌虛u搖頭,“你們也沒有專門的校讎工,質(zhì)量我還是不太信得過。”
“兩百八十?”
正當他們說價的時候,忽聽得陳季呼了一聲:
“廖涯來了!還背著什么物事?!?p> 幾人連忙打斷了討論,走過去看,發(fā)現(xiàn)廖涯背上有一個人,用席子覆著。他們掀開席子,發(fā)現(xiàn)廖涯背的正是滿衣是血、渾身腥臭味的天依,后面還跟了一個背藥籃的醫(yī)生。
“洛姑娘怎么了?”呂聿征問道,連忙招呼伙計出來從廖涯背上接下天依,架往里屋。晏公也走進店去。廖涯累得坐在了店門口的臺階上。
“昨天不是還說跟你一塊出游的?讓你好好護著?”陳季一把抓起他的襟口。
“不,不是出游的時候弄的?!绷窝内s緊擺手,“誰知道趙府的人是怎么知道洛姑娘跟趙小姐的事的呢?一回府,她就被抓起來了,趙家的二公子連夜拷打啊?!?p> “當初就不該攛掇她陪趙小姐出來。那個趙小姐就活該一輩子待在府里?!标惣惧N了錘自己的腦袋。
“那個二公子在氣頭上,她就被打暈了,”廖涯說,“然后被那人以百二十銖的價格賣到女閭?cè)チ恕H缓笪覀冇众s去狹斜把她贖了出來,沒成想又遇見趙府的人想帶她回去。我背起她就跑,先是在我那兒躲,但是合計著我們那兒也沒法治人,所以送到你這來了?!?p> “可以?!眳雾舱髡f,“這個沒問題。”
“另外就是,經(jīng)過昨晚那一通轉(zhuǎn)手,她已經(jīng)跟趙府沒有什么關系了。她不再是他們府上的奴仆了?!绷窝睦^續(xù)說,“她可以再在你們這好好地住一段時間?!?p> “好事??!”陳季說,“不過趙家的小公子應該是不會放過他那一千二百銖的吧?”
“那個另說,你們還可以再跟他周旋??傊F(xiàn)在他那一箱子錢等于算是白饒給你們了?!绷窝恼f,“好了,這市場人多嘴雜,我要繼續(xù)逃了,咱們晚上見。老弟,這次我可是大大地給你俠行了一次,我在你蹭的這幾頓飯想必都可免了啊?!?p> 還不及陳季反應,廖涯就又消失在了茫茫人群中。
呂聿征、陳季和李商連忙趕往里屋,發(fā)現(xiàn)天依躺在床上,晏公正在給天依的背部傷口敷草藥。
“敷傷呢,你們幾個人進來看什么?出去出去?!标坦珜θ齻€人說,“把門拉上?!?p> 三人遂退出房間,站到院子里,一邊焦急等待,一邊談論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但三個人都不是目擊者,所以也討論不出個什么,只能干喝水。
“我剛才一瞬間好像瞥到洛姑娘肩上很爛,不知道這個醫(yī)生治不治得好?!崩钌陶f。
“你還偷看人家肩膀?”陳季對他的話很不屑。
“這個……食色性也嘛?!崩钌虒擂蔚匦α诵Α?p> 過了一會,晏公提了藥籃,從屋里走出來。
“怎么樣?”三人連忙圍上去。
“燒是退了一些,不過還是需要找專人看護?!标坦f。
“傷情嚴重么?”
“不是過于嚴重,至少不會致死,但是就算最后治得很好,有些傷痕八成是會留下了?!标坦f。
“……洛姑娘是女輩,從前又在海國,嬌生慣養(yǎng)的,這要添幾道傷,不知道得多傷心……”陳季嘆氣道,“她父母要是知道她落得現(xiàn)在這個情況,不知道該多心疼呢。”
“洛姑娘說過她沒有父母?!眳雾舱餮a充道。
“一個女孩子在他鄉(xiāng),孤苦伶仃的,不容易啊。”晏公說,“想我女兒,雖然也會遇著一些事情,但好歹還有我這個父親挺著?!?p> “以后我們會多多照顧的,就當她是我妹妹?!眳雾舱髋呐男馗?,“對了,老伯尊姓?”
“我姓晏?!标坦f。
“老伯是楚人?”陳季突然發(fā)現(xiàn)他們的口音比較相似。
“對?!标坦称鹚幓@,“我以后還會常來的,畢竟洛姑娘是我女兒的朋友?!?p> “您女兒的朋友?”陳季問。
“對,我們都是趙府的仆人。”
“啊……”呂聿征突然吃了一驚,“那趙家的人知道她在這兒嗎?”
“他們暫時還不知道,我們沒告訴他們。不過之后……就不知道了?!?p> “能延一天是一天吧,”李商說,“或許再過幾天,趙家的人就把這個小婢女給忘了呢?!?p> “也行,你們自己想辦法?!标坦麄儼萘艘幌?,“那我先回去了?!?p> “辛苦晏老伯了!”大家送晏公出了門。
“那這本《景子》我就先擱這兒了,你們校完、抄完以后將本子送過來便是?!崩钌桃蚕蚨说绖e,走回自己的店里。
呂聿征和陳季商量了一下,決定先讓陳季照顧店里生意,呂聿征到房間里看護。
天依躺在榻上,感覺好了很多。果然晏柔父親的草藥還是有效果的。
呂聿征坐在一邊,看著渾身是血躺在床上的天依,滿眼都是心疼。
“早知道我們就不要那一千多銖了,跟他拼到底?!眳雾舱髡f。
天依笑了笑:“反正現(xiàn)在我也不再趙府門下為奴了。在府上待一個月,挨這幾頓打,能換得你今天變成一個坐在店里不愁生計的抄書商,也算我做了一件好事?!?p> 呂聿征聽了這言,越發(fā)地傷心。
“可這傷……”
“我相信晏老伯的醫(yī)術(shù)?!碧煲勒f,“而且,就算以后留下疤痕,她……也不會嫌棄我的?!?p> “姑娘的夫婿已經(jīng)知道姑娘在這了么?”呂聿征問。
“不知道,不過我總有種感覺,她離我越來越近……”天依看著天花板,“或許什么時候她就會來帶我回去。”
她的表情忽然又失落起來。未幾,她咬咬牙,再補充了一句:“一定會的?!?p> 呂生心里也不是滋味。天涯海角,如此遠的距離,一般是不存在這種心靈感應的。除非這個姑娘真的打動了神明,不過呂生倒是希望會有這種奇跡發(fā)生。
“那姑娘這些天也得努力養(yǎng)傷,”呂聿征鼓起笑容安慰天依說,“要好好地見到你夫君。”
“嗯?!碧煲莱餐读艘粋€笑臉。
“哎,對了,姑娘這兩天受這辛苦——我馬上給姑娘烹粥去!”呂聿征聽罷連忙起身走向廚房。
下午。晏公又帶著籃子來了一趟,幫天依翻身、清洗傷口,又重新上了些藥。天依雖然感覺不太好意思,不過時下世間的醫(yī)生本來就是以男性為主,好醫(yī)生更是如此。至少在到目前為止的漢代生活中,晏公已經(jīng)是自己見到的最藥到病除的良醫(yī)了。
“真是麻煩晏老伯了?!碧煲纻?cè)躺著,對正在給背部搽藥的晏公說。
“哎,這都是女兒纏著我做的?!标坦f,“她這兩天都快哭死了,我今天上午回府里的時候,她巴不得叫我馬上就出來救你?!?p> 聽了這些話,天依突然開始掛念起晏柔來。
“請伯伯轉(zhuǎn)告晏柔姐,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大礙了,請她不要擔心?!?p> “這個就算你不說,我回去也會報知她的?!标坦贿呎f著,一邊讓天依再翻個身,“只不過她跟我說,她憂愁的是,你這次離了趙府,以后你們兩姐妹就不太有機會相見了?!?p> “洛陽也不大,我們都知道對方住在哪,無事的時候她也可以過來串門呀?!?p> “阿柔可不像你,每天都可以出來。你的主人是趙小姐,她的主人是小公子。小公子可每天都離不了她?!标坦煨煺f道,“而且再過一段時間,她可能也要有室家了。”
“嫁人?”天依心里咯噔了一下。
“嗯,她也十七了,老大不小了。再過幾年,恐怕就嫁不出去了。”晏公說,“我現(xiàn)在還在物色,看有沒有合適的。前兩年也找過,她都看不上。你說一個婢子家,怎么還學著像小姐一樣挑三揀四的呢……”
天依聽著晏公嘮叨她女兒的大事,心里莫名地不是滋味。
“姑娘也不要擔心,到時候肯定會請你去喝宴席的?!标坦吹剿谋砬?,安慰她,“她說你們是好姐妹嘛。”
“嗯?!碧煲来饝艘宦?,但是臉上的愁緒卻沒有解開。
“好了,”晏公用布巾擦了擦手,站起來,“姑娘好好休息,多吃點東西,我晚上會再來一趟。”
“晏老伯,晚上好像不安全……”
“咳,這回認識了你那幾個盜賊朋友,晚上叫他們帶著,還不安全么?”
“那就好……請老伯代我感謝一下廖兄……”
“無事無事,他也是自己樂意?!标坦戳丝创巴?,“要下雨了,我得趕早回府?!?p> “老伯,要不要備傘?”門外傳來呂聿征的聲音。
“不勞煩,用不起。”晏公一邊往外走,一邊說,“我冒雨就行了,反正可以過檐走?!?p> “沒事,老伯晚上把那傘撐回來就行了,我們今天不外出?!?p> 從他們的對話中似乎可以聽出傘在這時還是比較不易得的日用品。
“那更好?!标坦鞆膮雾舱魇种心眠^了傘,步出門去。不一會,天依果然聽到窗外開始有淅淅瀝瀝的雨聲。
初秋時節(jié)還是蠻爽人的,天依躺在床上想,似乎周身的疼痛有所緩解。
門外忽然傳來呂聿征翻簡牘的聲音,聽起來他似乎對這些內(nèi)容感到很焦躁。
“呂兄,你在翻什么書呢?”天依問他道。
呂聿征連忙夾著書走進來。
“是一本《景子》,李叔上午給我的。”
“《景子》?”天依從來沒聽說過這本書。
“姑娘沒讀過?”呂聿征問。
“沒有。”天依搖搖頭。這本書好像在現(xiàn)代早已失傳了,想不到自己陰差陽錯地還能見上一面。
“李叔淘到的這本書是個劣本,我看著很頭疼,更不要說給姑娘看了。我給姑娘尋那個善本來?!眳雾舱髡f完,又出去找了另外一卷簡牘,遞給天依。
“真是費心呂兄了。”天依拿過那卷簡牘,躺在床上開始看。
“姑娘小心點翻,編書的繩子好像快朽了。當心書掉下來砸到臉?!眳雾舱魈嵝训?。
天依花了一段時間來瀏覽這部書。景子似乎是孔子的再傳弟子,師從老師宓子。就作者生活的時代來看,它應該是戰(zhàn)國初期的著作。天依大致看完了整部《景子》,里面的大部分內(nèi)容帶有先秦儒家的思想特征,基本上都被孔子及其弟子論述過,還有一少部分用來記載他和他老師宓子的事跡言行。
“挺好。”天依將它遞給呂聿征,“你從李先生那里拿到的版本呢?”
“這兒?!?p> 天依又開始翻閱這個版本的《景子》,發(fā)現(xiàn)確實有許多地方存在差別。最顯見的就是各種人稱代詞上的區(qū)別,有很多地方一個版本寫成“吾”,另一個寫成“魚”,不過這種差別還算在把控范圍內(nèi),因為這兩個字在先秦表示的都是“我”的意思,讀音都類似于/?a:/,算是同一個詞借兩個不同的字記載。還有一些別字,比如把“吏”抄成“史”。這些也是小訛誤,而李商買的那個版本的《景子》,在第三篇中還有一處直接漏抄了三行字,而且最巧的是,漏了這三行,前后的文意還可以順起來。要是沒有呂聿征的本子做對比,天依還真的看不出這中間有漏抄。
“李先生這次是貨了一個劣本?!眳雾舱鲗μ煲勒f。
“嗯,還好你這之前就有一版可以拿來對照,”天依把本子交還給呂生,“要是沒有對校,單是把這個本子抄十份,那不知道還要誤導多少人呢。不如就直接按你這個本子抄吧,另一個可以先送回李先生那兒?!?p> “不行,”呂聿征突然擺手,“你看最后,李叔的這個版本還多饒了一段?!?p> 天依又拿回李商購買的本子,細細看了下,就將它還給呂生。
“不,這是后人闌入進去的衍文,不是正文?!?p> “哎,姑娘怎么知道……”呂聿征很奇怪,又反復看了看那一段,沉吟了一會兒,道,“確實是衍文。”
“這一篇寫到上一段的時候,文意就終結(jié)了。而且這一段的內(nèi)容、風格和前文都不太一樣,所以我初步猜重編這本書的人是把其他牘片混著編了進來?!?p> “對,這一段其實是《宓子》里面的內(nèi)容。我從前抄過,剛才突然記起來了?!眳雾舱骶o鎖的眉頭終于舒開,“那我就按我那版的《景子》抄便是,這本確實可以送回去?!?p> “以后有什么有意思的書也可以拿來給我看看?!碧煲缹λf,“現(xiàn)在渾身都不能動,光躺著還是蠻無聊的?!?p> “嗯?!?p> 呂聿征抱著兩冊書走出房間。天依再轉(zhuǎn)過頭看窗外的秋雨,在全身疼痛之余,忽然感覺到了一絲愜意。
“三千年事殘鴉外,無言倦憑秋樹。逝水移川,高陵變谷,那識當時神禹。幽云怪雨。翠萍濕空梁,夜深飛去。雁起青天,數(shù)行書似舊藏處。”
天依看著窗外的秋雨,用兩千年后的普通話默念著吳文英的這首詞。她上學的時候就非常喜歡這首,尤其是頭兩句,“三千年事殘鴉外,無言倦憑秋樹”,自己現(xiàn)在這樣,也算是在接近一個月的勞累沉浮以后,得閑“倦憑秋樹”吧。
記得自己從前在學生會文藝部的時候,曾經(jīng)在院迎新晚會上跟阿綾合唱過一首《立秋》。雖然現(xiàn)在早已過了立秋這個節(jié)氣,但是外面的物候也是相當合這首歌的。
涼風乍起,一片秋葉從窗欞的縫隙里飄落進來,正好停在天依的右手邊。
——第五節(jié)完——
——第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