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五節(jié) 終身大事
是夜。天依躺在床上，開始回憶白天的這段經(jīng)歷時，忽然覺得有些蹊蹺。
按莫子成的計劃，他原本可以不必將他的打算一五一十地告訴自己，僅讓這個計劃這么自然地發(fā)展下去，也一樣能夠達到原先的目的。按莫子成的說法，他將這件事情告訴自己是因為出于真誠和對她的信任，但是天依總覺得這些說法也是他落在方格棋盤上的一顆子。
天依本來并不善于邏輯分析，但是自穿越以來，時事卻偏偏要驅(qū)使著她去從各種可能性上去考慮問題。這段睡前思考持續(xù)了一刻鐘左右，其唯一的結(jié)果是，天依對莫子成動機的懷疑并沒有由他白天的一番坦白而消去，而是進一步增長了。
第二天。
這天的情況并沒有隨昨天的那場談話而改變，莫子成依然披著他那件潔凈的披風(fēng)，信步走進庭院里來朝趙筠和天依打招呼，就跟昨天并沒有發(fā)生什么大事一樣。
莫子成繼續(xù)在溫暖的火爐旁教趙筠讀書，毫無顧忌地培養(yǎng)著趙筠對她的好感。天依坐在一邊，看著趙筠一點一點沉湎進這個被人一手營造起來的奇妙環(huán)境。
趙筠也發(fā)現(xiàn)了她的老師今天的狀況有些不對，遂詢問天依怎么回事。
天依只是強笑著稱自己沒事，只是有點受涼。
“洛姐姐也坐到爐邊來吧，這樣暖和一些。”趙筠這樣說道。
本來沒有什么冷意的天依為了圓上自己剛才說過的話，只得擁著錦裘坐到暖爐旁邊，不一會兒，夏天的那股熱乎勁又回來了。賊難熬。
待到莫子成給趙筠教完今天的課，照例要回府時，他突然呼了天依一聲，請她跟自己出去一趟。天依并不知道他葫蘆里還要賣什么藥，只能乖乖從命。
“感覺如何？”莫子成頗為直截地問出了這句話，“我剛才看姑娘的面色，很不好過。應(yīng)該不是生什么病了吧？”
并未等天依回答，莫子成便說道：
“我想也不是的?！媚锲鋵嵾€是為小姐操心?！?p> “是?！碧煲赖椭^說，“我還沒來得及接受這一點。”
“姑娘難道不覺得，我昨天在姑娘面前把什么話都說了，這件事情很蹊蹺么？”莫子成仍是輕松地笑笑。
“什么事都瞞不過先生?！碧煲乐荒苓@樣說。
“不是我力智多，實在是姑娘的臉色也瞞不住?！蹦映芍噶酥缸约旱难鄄€，“姑娘還是要注意休息，要不然花顏看起來會失色的。趙小姐——趙筠這邊的事情有我們在統(tǒng)攝，一切都在預(yù)定的計劃中，不會出什么事的。”
“……我需要這樣多久？”天依問道。
“不會有多久的?！蹦映烧f，“我再給你坦白一下現(xiàn)在的階段吧，我近日會安排一些小姐的身邊人給她吹風(fēng)，我想讓她先是主動向司馬使君提出結(jié)姻的請求，然后兩家的家長再會面，最后正式訂婚?！?p> “我也在那些身邊人的范疇里咯？”
“不，沒有。”莫子成笑著說，“我知道姑娘一片純心，也一直為小姐好，無論如何不能也不合適再進一步當(dāng)我們的幫兇。這種事情，姑娘肯定是不愿做，也在小姐面前下不去手的。所以我不會煩擾姑娘。這些事情一般都是那種拿錢辦事的下人干，他們拉得下臉皮，也對小姐沒有什么感情的。不過若是小姐問起你這件事來，你且點頭稱是就可以了?！?p> “還挺照顧我?！碧煲绹@了口氣，“不過我很想知道，你說的那些下人里面包不包括晏柔姐？”
“不包括。”莫子成斬截地說，“我知道哪些人適合做什么樣的活，哪些人不適合。那個晏柔也是我比較賞識的一個婢子，心性也比較純良，我以后也會好好提攜她的?！?p> “那我就代晏柔姐謝謝先生了?！碧煲老蛩饕尽?p> “我只期望你不怪我?！蹦映芍皇菗u搖頭，“洛姑娘，我還想跟你談?wù)勥@件事之外的一些東西?！?p> “先生還有什么要吩咐么？”
莫子成先是看了看天中的云，眼神猶豫了一會兒，隨后看向天依：
“洛姑娘，人生天地間，有許多事是做不了主的。姑娘或許覺得我是策劃讓趙筠落入自己彀中的罪魁禍?zhǔn)祝欢乙膊贿^是尊父之命，為宗族行事罷了。姑娘昨天說得沒錯，‘牛馬四足是謂天，穿牛鼻是謂人’，我自知姑娘可能會覺得我是一個偽人，或者說是個騙誘女兒家的拐子，這些我都認(rèn)了?！?p> 天依一時語塞，想開口，但又不知道說些什么。莫子成搖頭笑了笑：
“就不必說什么了。我自己都饒不過我自己?？傊?，我會把接下來要做的一切都跟姑娘說的，不會刻意隱瞞。還望姑娘和小姐原諒我?！?p> 說罷，莫子成向天依作了一個深揖，拜別了她，走向趙府的大門。
天依忽然覺得莫子成的人生其實也很慘然。他思慮和籌劃的所有方案，最終都只是為他和當(dāng)事人提供了外在上的穩(wěn)妥安適，而對他自己的精神幸福毫無作用，而且歸根結(jié)底全都是給家長和長吏做嫁衣裳罷了。他這一生似乎注定要陪自己創(chuàng)造的環(huán)境孤獨地走下去，直到踏進自己精心設(shè)計的棺材里，被人埋入墳?zāi)埂?p> 不過時事向來只是一道比爛的選擇題。這算是在眾多結(jié)局中比較好的一個了。若是莫子成并不努力去忙這些事情的話，他最終也還是要迎來這樣一樁類似的枯燥的政治聯(lián)姻；或者自己計算籌劃了一輩子，最終還是免不了由于一著不慎，翻覆在時代的陰溝里面。
自那之后，在趙筠和天依的院子里工作的仆侍，確實如莫子成向天依交待的那般，開始了一些動作。
“小姐，我看你與那個公子交往甚密，有一席話不知婢子當(dāng)說可否。”在庭院中掃灑的年長侍婢忽然對趙筠說。
“阿姑，你說吧?！?p> “小姐明年就要及笈了，那會兒就得考慮嫁人的事由?！?p> “啊，我碰巧最近也在思慮這個問題。”趙筠愣了一會兒，說。
“小姐是趙司馬的千金，嫁人這種事情，恐怕不是小姐一個人能夠權(quán)變的。司馬或許會出于各種緣由把你許給各路豪貴家的子弟，來鞏固兩家之間的關(guān)系?！崩蠇灀沃鴴甙颜f，“而以我?guī)啄陙碓诟系慕?jīng)驗來看，那些公子的秉性有好有差，就怕小姐被許給一個不太好的人家。”
“我也很怕這個事。”趙筠點點頭，“早在我回府的第一場宴席上，就有人喝醉了說要聘我為妻的。我父親當(dāng)時是一笑置之，但是誰也不知道明年會怎么樣?！?p> “我看，與其等明年的父母之命，不如自己先與父上論一個自己中意的人，再與他定奪，如果最終成了，那就再好不過了?！?p> “阿姑的意思是，讓我向父親說自己對莫先生的意思？”
“或許是一個好辦法?！睂Ψ讲痪o不慢地說，“莫公子是我見過的公子中最溫文爾雅的一個，小姐應(yīng)該也察覺出來了。而他又是河南太守的兒子，以后前途無限，父親應(yīng)該也會同意小姐兩家締結(jié)婚姻的。再者了，洛陽城里的士庶家庭可有不少人巴不得把女兒送到他帳里去。而他誰也不睬，偏偏時常來找小姐。這要說莫先生對你沒點意思，我四十多歲的人了，這還看不出來么？”
“也就是說，可以跟家父說這些么？”趙筠一時愣在了原地。
“對，而且要抓緊。我看那個莫公子也老大不小了，他父親肯定也急著張羅他的婚事，到時候要是讓其他人捷足先登了，那小姐以后的日子就難過嘍?！崩蠇灪鋈话炎熨N近趙筠的耳朵，“而且，請讓我說點不太中聽的?！?p> “阿姑請講就是?！?p> “你那位先生，在莫先生沒當(dāng)你的老師的時候，就幾次三番地和莫先生走在一塊，就前幾天他們還一道乘車出去，恐怕要比小姐先登喔?！?p> “阿姑，你是說……”
天依靠在自己房間的內(nèi)壁上，默默地聽著受了莫子成好處的仆人貼在趙筠耳邊吹風(fēng)，一邊聽，一邊哭笑不得。
也罷，也罷，反正再熬一段時間，等仆人們勸進完畢，趙筠正式向早有準(zhǔn)備的趙司馬袒露了她的意愿，這事也就基本上有了一個了結(jié)。自己只消在之后向趙筠澄清自己對莫公子并沒有什么想法便是。
那個仆人在庭院里干完了活，走了很遠以后，天依從房間里悄悄地走了出來，裝作剛才沒有聽見任何聲音的樣子。趙筠也仍是向自己打招呼，但是看自己的眼神，似乎確實有些不像之前那樣單純了。
夜晚。
“上個月的疤痕總算快消了。”晏柔看著天依的雙肩說道，“真是不容易?！?p> “還要多虧你父親的藥?！碧煲佬χf，“自我入府以來，第一次被打，就有賴你父親幫忙上藥。效果還挺靈的?！?p> “畢竟我父親一手丹方，在府上暫時也沒有人能夠替他。這也是我們能在府上留了十年的原因?！?p> 說著說著，晏柔的口氣突然沉了下來：
“說到這兒，阿洛在府上第一天受到的打……”
“怎么了，晏柔姐？”
“其實有件事我一直瞞著你，不敢跟你說。”
“姐姐說便是了。”
“阿洛應(yīng)該……一直有個問題懸在心里，”晏柔吞吞吐吐地說，“我當(dāng)時為什么要冒被找出來的危險，從庫上多偷了點米給你作餉食，還害得姑娘一并……”
天依沉默了一會，點了點頭，等晏柔說下去。
“那個，其實有三個原因。一是因為我給阿洛洗第一次浴的時候，看你當(dāng)時身體很臟，而且從面色看已經(jīng)幾日不進肉食了，覺得應(yīng)該好好調(diào)理調(diào)理?！标倘嵴f，“二是比較私人的原因，我自見阿洛的第一面起就有種特別的感覺，這個阿洛之前也已經(jīng)知道了……”
“嗯?！?p> “這第三個，就是我一直瞞著阿洛的。雖然小公子前些天說我可以告訴阿洛了，但是我也遲遲沒有敢說?！?p> “不管怎么說，我不會怪到晏柔姐的。”天依伸出左臂，撫住了搭在自己右肩上的晏柔的右手。
“……我還是說吧?！标倘嵘钗豢跉猓掏掏峦碌亻_口道，“第三個原因……這件事其實是小公子和我商量著做的。”
天依整個人愣了一下，晏柔感到前面人的雙肩緊鎖了幾分，隨后又慢慢地松弛下來。
“沒錯，我是從中拿了一日的日給，作為那頓鞭笞的酬勞?！标倘岢錆M歉意地說，“小公子的意思是，阿洛看起來像是一個落魄的體面人家的女兒，新到府上，需要明白一些規(guī)矩，免得阿洛以后萬一在府上犯了其他家法。而且我因這個事同阿洛一道受苦的話，也能夠系著我們兩個婢子之間的關(guān)系，小公子覺得這樣以后于我們兩個也不錯?！?p> “是這樣啊……”天依將頭往后仰，靠在晏柔的肘間。
“阿洛，這些主意都是小公子一手想的，我感覺很對不起……”晏柔一時間不知所措。
“我怎么會把這些事情怪到晏柔姐頭上呢？”天依轉(zhuǎn)頭對她說，“一個婢子，當(dāng)時本來就只有忠實履行上頭吩咐的命，無力去左右什么。其實我到現(xiàn)在說白了也還是在做和晏柔姐那天一樣的事情，總不能五十步笑百步?！?p> “阿洛現(xiàn)在也同樣地在幫人籌劃什么嗎？”晏柔問道。
天依遂將她這些天的事向晏柔說了出來。晏柔聽著，臉上漸漸結(jié)起了愁云。
“我原本以為自己受小公子命做的這件事已經(jīng)夠大了，想不到阿洛身上還擔(dān)了更大的一件。”
“晏柔姐既然把什么事情都告訴了我，那我自然也應(yīng)該把什么事情都跟晏柔姐坦白。不過晏柔姐，我惟希望你不要把這些都說出去?！?p> “我懂?！标倘彷p輕地點點頭，“我們給人干這種事情可以說是家常便飯，都是守口如瓶。只是，趙筠小姐什么都不知道，實在太可憐了……”
“她若是從什么途徑知道了這些的話，不是也很可憐么?！碧煲缹㈩^枕在晏柔的肩上，“我這幾天一直憂疚的都是這件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按莫公子吩咐的這些來?！?p> “哎，”晏柔嘆了口氣，“……至少不是什么壞事，嫁給莫公子總比嫁給像二公子那樣的人要好。況且，通過這件事，基本上可以證明莫公子所希求的人并不是阿洛，我是可以暫且放心了?！?p> “聽晏柔姐這么一說，好像也不差。”天依這方才露出一點笑意。
“哎，光顧著跟阿洛談事了，水都快涼了。”晏柔忽然把手指伸進水里試了一試，“趕緊地，然后快溜進被窩里去吧！不要著涼了，到時候又要麻煩父親來！”
“……嗯！”
兩個人迅速地洗完澡，天依把身子擦凈，換上睡覺時穿的深衣，鉆進被窩，把厚厚的被衾蓋好。
“一想到阿洛這一副好身樣，到最后還是要落到一個男人的手上，我就感覺挺心疼的?！标倘岜鵂T燈，站在床前幽幽地說。
“至少現(xiàn)在還沒有呢?！碧煲佬χ鴮﹃倘嵴f，她始終還是沒有把阿綾的性別道給晏柔。
“哎，好了，不想這個?！标倘崾媪丝跉猓瑴?zhǔn)備退出門外，“晚安咯！”
在天依這兩個月來持續(xù)的教唆下，晏柔總算是在自己面前把主仆之間必要的禮節(jié)丟光了?；蛟S這是讓她在精神上重新剝離的第一步吧。天依自己也不知道這種情形對她的個人前程是好是壞，但是既然自己一直隱隱感覺阿綾要來，那或許也有可能把晏柔帶到自己所處的那個世界去，到那個時候也就無所謂什么主仆關(guān)系了。當(dāng)然，一個漢代人要適應(yīng)現(xiàn)代社會的生活可以說是非常難的，比如她得先學(xué)會如何分辨紅燈、黃燈和綠燈，如何使用不同面額的紙幣，以及如何艱難地習(xí)得現(xiàn)代漢語的語音、詞匯、語法，等等。
天依在考慮事情的時候，似乎總是在預(yù)設(shè)阿綾會過來接自己的這樣一個前提，而且往往以此前提來規(guī)劃自己所有的行動。因而她這幾個月所做的任何打算在呂聿征等人看來幾乎都是中短期性的。雖然并沒有什么事實上的證據(jù)能夠證明阿綾會來，但是她總感覺這個日子就快近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結(jié)束這個漫長的夢。天依這樣期冀著，進入了又一場屬于元狩元年的夢境。
——第五節(jié)完——
——第十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