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五節(jié) 人質(zhì)
第二天。自前兩日就開始的大雪終于有所收斂，但仍細(xì)細(xì)密密地下著。趙定北領(lǐng)著幾個仆人走在巷子里，看著眼前這片紛紛揚(yáng)揚(yáng)悠然飄下的落雪，心里卻如江河翻滾一樣。這條巷道的盡頭是一個院子，自己身上懷揣的消息對那個院子里的人來說并不算好，他心里很清楚，自己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向一個不想踏入的地方。
然而既然自己先前已經(jīng)和莫子成商定了，一切事務(wù)都從著他的意思辦，那為了兩家良好的前程，自己也是要恭克從命的。趙定北暗自咬咬牙，不一會，來到趙筠和天依住的那個院子里。當(dāng)然，現(xiàn)在在院中居住的人還多了一位。他跨進(jìn)院門，伸手輕輕敲了敲天依的屋門，未幾，打開屋門的是前幾天自己下令收留的那個臉色蠟黃的女孩。
“公子。”樂正綾向他屈身行禮。
“嗯，不錯?！壁w定北笑笑，“我看你比洛先生要知些禮儀，我半年前剛見到她的時候，她可沒有立即這么向我行禮。”
天依也從梳妝臺前站起身來，走到門口，揖問趙定北道：
“不知小公子今日來有什么事？”
“不急，我們先坐吧?！?p> 三人走進(jìn)房間，趙定北先伸手請樂正綾在案前坐下。樂正綾對這副客氣的舉動感到很怪異，但也只能從之。天依走到窗臺前，為二人各倒了一碗茶。
“這個我不喝，也就你們海國人會天天拿這種又苦又澀的藥水當(dāng)飯吃?！壁w定北將茶移到一邊，“你姓樂正是么？這兩天在府中休息得還好吧？”
“啊，承蒙府上照顧，再好不過了?！睒氛c正襟危坐，對來人的問話感到非常緊張。
“放松，放松?！壁w定北擺手道，“恢復(fù)得好就好，姑娘既同洛先生是那種關(guān)系，那就算是成人之美，我們也要好好關(guān)照姑娘的。而且看姑娘的言談儀態(tài)，也很有禮節(jié)，當(dāng)是從前和洛先生一樣，文質(zhì)俱佳的?！?p> “蒙公子如此照顧……”
“只是我有一件事情很不明白，為何樂正姑娘和洛先生兩人都如此溫良，卻一直都沒嫁娶呢？”
“小公子，您這說的是什么話……”天依站在一旁問道。
“洛先生，你在漢地是素來以自己的夫婿在海國為由，推拒有室家的。但是你這個‘夫婿’今已現(xiàn)身了，是個女兒家，你不會還想把這個借口一直留下去吧？還是說你們要假戲真做，做一回真的夫妻？哈，怎么可能呢？”
“為什么不可能？”天依反問他。
“這是天地的正道，陰陽調(diào)和，互補(bǔ)互濟(jì)，你們兩個女子，皆為陰者，怎么個調(diào)和法呢？宗族如何繁衍？”
“難道結(jié)婚就只能為的繁衍后代么……”
“看，這就是你們海國的風(fēng)俗跟漢地很不相同的一個地方了。”趙定北搖搖頭，“但是洛姑娘、綾姑娘，里間說入鄉(xiāng)隨俗，你們在海國的時候這樣玩玩也就罷了，在漢地還這樣戲?yàn)榉驄D，怎么能行呢？”
“小公子的意思是……？”
“不知道你們能不能聽我講我自己的一點(diǎn)掏心話，我的看法是這樣的。很簡單，你們二位之所以不接近男子，可能主要倒不是因?yàn)榱?xí)氣差異，而主要是你們還沒有體會過夫婦之樂，對這個有些恐懼，所以一直拒斥這個。這其實(shí)是一種心病——你們總不能這樣兩個人孤單一輩子吧？歸根結(jié)底還是要治治才能痊愈?！?p> “小公子這番話，倒是和我們海國的一些醫(yī)者的言論有點(diǎn)像?！睒氛c正襟危坐。
“那就是了。早就聽洛先生說，海國的醫(yī)藥發(fā)達(dá)，那那些醫(yī)師必然也有他們的道理在。我知道洛姑娘和綾姑娘都很抗拒，但是不妨試一試嘛?！?p> “這些話是莫子成請小公子說的？”天依冷不丁地冒出一句，“難道他還念著把我們兩位一并當(dāng)成小姐的嫁妝不成？”
“洛先生，你怎么可以直呼公子的姓字呢？而且你這話也太難聽了，什么叫嫁妝……”
“那公子還想把我們倆送到誰那里去治呢？”天依輕笑一聲。
趙定北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圓下去。
“這也不是莫公子叫我說的，說白了吧，包括我在內(nèi)，凡是知道這件事的人，其實(shí)都是這么想的。你知道仆人這幾天都暗地里傳什么嗎？說府上以后要養(yǎng)兩個老室女，你看看，洛先生，你愿意以后每天都被這種話包圍，或者是任他們這樣中傷樂正姑娘嗎？”
樂正綾看看天依，表示自己并不在乎這些。
“我樂意。而且我們也不會一直窩在貴府老死，只要找得到回海國的辦法，那便會再回去的?！?p> “我知道現(xiàn)在跟二位姑娘說是沒辦法說動的，兩位不妨再過上一段日子，慢慢琢磨到底該如何取舍。我相信你們最后都會理解的?！?p> “小公子今朝來此還有其他事么？”天依問道。
“哦，對了，還有一件正事，”趙定北的神色嚴(yán)肅起來，“這次來是告知綾姑娘一件事情?！?p> “何事？”樂正綾眉頭一皺。
“那日和綾姑娘同來的那個中年叔伯……”
“祁叔么？他怎么了？”
“綾姑娘還是隨我到洛陽的官獄一看吧?！壁w定北搓了搓手，迅捷地站起身。
樂正綾聽聞此訊，馬上爬了起來，追隨趙定北急急地出了屋門，幾秒之后，房間里就剩下了天依一個人。天依的大腦起初一片空白，但她馬上就意識到了是有人將祁叔的游俠身份泄露給了府曹，極有可能是泄露給莫子成，以使之成為迫使自己和阿綾就范的籌碼。但是自己和阿綾明明將它隱藏得這么好，難道說，是那天晚上阿綾向自己和晏柔敘述她的噩夢時……
“沒錯，就是我?！标倘岷鋈怀霈F(xiàn)在門口，幽幽地說道。
天依看向她，神情里充滿了驚愕。
“晏柔姐，你為什么……”
晏柔搖搖頭，不說話，兩行眼淚沿著面頰流了下來。
“……我知道阿洛不可能原諒我了?！?p> “發(fā)生了什么事？”天依問她道。晏柔遂將昨日發(fā)生的事情，一一講給天依聽。
昨日。莫子成上午同天依和樂正綾見面時，向這兩位少女隱瞞了部分事實(shí)。他確實(shí)去拜謁了趙司馬，但是并沒有立即回到家中，而是秘密地召見了晏柔。
“公子?！标倘嵩谖蓍T口以侍婢的禮節(jié)向莫子成拜伏以后，方才進(jìn)屋。這還是她第一次同莫子成正面接觸。
“不知道公子此次召我，是有何事……”晏柔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道。
“沒什么事?！蹦映勺谔弥械母咛?，“聽小公子說，你平日里跟洛先生玩得很好，有時候形影不離？”
“啊，是的。”
“嗯，這樣，我提個問題，你就說說看法就好了。”
晏柔并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只能站著靜聽。
“我已經(jīng)知道洛先生找到了她的夫婿了，你感覺怎樣啊？”
晏柔一時驚異于莫子成已經(jīng)得知這個消息，繼而，隨著他問題的拋出，一霎間，自己曾經(jīng)生發(fā)過的所有情緒都重新涌上了心頭。自前幾天以來自己目擊過的一切事情，以及記憶中有關(guān)于天依和那個烏發(fā)少女的所有剪影，都如走馬燈一般在眼前掠過。晏柔臉上發(fā)生的所有變化都被莫子成看在眼里。
“嗯，好，不必回答了?！蹦映蓻_她笑了笑。晏柔松了口氣，然而令她沒想到的是，莫子成進(jìn)而又拋出了另一個問題：
“你跟洛先生一樣，喜歡女子，是么？”
晏柔往后退了兩步：“沒有……”
“我說過，不必回答，你的臉色已經(jīng)替你全部回答了?！蹦映梢皇蘸ご篦?，站起身來，“聽定北說，每次你父親要給你安排婚事，你一概以不中意否之，明明那其中也有良家子，也有長得不太粗糙的，可是你就是一直推脫。說實(shí)話，我到今天上午，仆人向我匯報洛先生夫婿的真正身份之前，我都沒想過有女子竟然也會戀上女子。我早該想到有這種情況的。這樣看來，你應(yīng)該也同洛先生是一路人吧？”
晏柔只是向他搖頭，不停地否認(rèn)。莫子成并不理會這些，而是對她說道：
“倘若我把這件事告訴你父親，大概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吧？”
“啊，公子！千萬不要把這個告訴父親！”
“你是一介下人，若一個下人要求公子為她隱瞞什么的話，總得付出一些什么作為酬謝吧？”
“公子的意思是……”晏柔感覺整個房間天昏地暗的。
“呵——”莫子成緩緩地走下木階，“你只要把你掌握到的跟她戲言的‘夫婿’相關(guān)的底細(xì)報與我就是。”
“公子要這些干什么？”
“你這個傻婢子，你難道就從來沒有思考過，你跟那個姑娘的關(guān)系是怎么樣的？你和洛先生廝混半年，什么事都是你在她身前擔(dān)著，現(xiàn)在那個人從天而降，轉(zhuǎn)眼間你這半年什么都白做了。雖然洛先生照樣拒絕我，但你也一樣。你想想看，在這段時間里面，到底是誰把我們和洛先生之間隔絕開的？”
晏柔不再回答。莫子成說的這些話，也正好是這幾天自己心中的另一個自己不停向自己灌輸?shù)膬?nèi)容。
“或許我們兩個之間可以達(dá)成一些合作，我們一并把那個人趕走，或者說挾持住她，迫使本來不屬于我們的洛先生乖乖地聽我們的話。到時候她雖然在我家里，但是我已經(jīng)同定北說定了，你那會照樣是她和小姐的貼身侍婢，每天同她起居生活，如何？”
“……不，這樣阿洛怎么辦？”
“做人總是要有所妥協(xié)的，不然這日子沒法過下去，她應(yīng)該也明白這個道理?！蹦映稍秸f，越走得靠近晏柔，“你們做下人的是被人支使慣了，你平日里事事都順著她，給她著想，替她領(lǐng)咎，她現(xiàn)在是越過越幸福了，但是你呢？你就每日看著那個女兒在你面前纏著你阿洛的手不放，而你什么都得不到？自己一輩子都被她們只視作一個空氣一樣的丫鬟而已？”
“公子，你不要再說了……”
“直面我的話，直面你自己的內(nèi)心！你好好想想，事實(shí)是不是這樣？洛先生推拒你，就好像你在父親面前推拒其他男人一樣，你說到底，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有可能和她在一塊。既然如此，你為什么還要遷就著那兩個人？既然注定得不到她的心，那我們只得到她的身體又有何不可？”
“公子，你說的這些話，已經(jīng)完全不像公子了……”
“不錯，我原先還在這方面有所顧忌，不敢貿(mào)然為之。但是我上午想通了，這一切都早就存在洛先生的那些海國話里。洛先生三個月前有一次跟我說過，公子只是外面那些人給我加上的一個名號，我自己心里應(yīng)該清楚，我永遠(yuǎn)只能是我自己。我上午玩著那件瓶子，突然就想通了。既然這樣，那哪怕用一些不是很堂堂的方式，只要能實(shí)現(xiàn)自己的所欲，那也無有什么不可。你在洛先生身邊耳濡目染那么久，也理應(yīng)有這個覺悟。你不是一個丫鬟，也不是她們兩個人的附庸，你就是你自己！為自己打拼，算不得什么壞事?！?p> 晏柔已經(jīng)忘了莫子成當(dāng)時跟自己說了多少話才迫使自己說出了阿綾和祁叔的通緝身份。但她記得，在自己已經(jīng)淚眼婆娑的時候，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莫子成威脅將自己的性向告訴自己的父親，從而逼她馬上重新和從前相過的人訂親。
晏柔說到這里的時候，已經(jīng)泣不成聲。天依嘆了口氣，將她扶到床邊坐下，取了手帕來擦她的眼淚。
“晚了……已經(jīng)都晚了……”晏柔哭著說，“我昨天下午把什么都向莫子成說了……想不到，勸了阿洛這么久，最后成為他的最大幫兇的，還是我自己……阿洛，你使勁打我吧，這樣我心里會好受點(diǎn)……”
“為什么要打……”天依苦笑道，“我們女子投生在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很苦命了。晏柔姐做出這個決定也是受人挾迫所致，我又怎么能因此責(zé)怪晏柔姐呢？”
“對了，阿洛……”晏柔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頭道，“快去監(jiān)獄！”
“阿綾不是已經(jīng)去救祁叔了么？”
“沒錯，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就在里面?！?p> 天依頓時感覺自己渾身的汗毛豎了起來。沒錯，晏柔剛才講過了，莫子成向她套話的目的就是為了控制住從隴上來的阿綾，以迫使自己乖乖地就范。這么說的話，方才趙定北的邀請或也是一個誘餌，待阿綾出了府門以后，突然把她控制住，就像洛下的吏曹收捕陳季和廖涯一樣簡單。忽然在一個瞬間，她開始懷疑廖涯和陳季鋃鐺入獄也是他有意使下屬為之的。
莫子成在自己心中的形象已經(jīng)完全崩塌了。正如先前自己所隱隱擔(dān)心的，自己在不停地向莫子成尋求幫忙時，其實(shí)自己的結(jié)局也已經(jīng)逐漸寫定。莫子成這個赦免一切的獄訟官、老莊及楚辭的愛好者、走路時不使玉佩發(fā)出一點(diǎn)響聲的君子，搖身一變，就變成了逮捕一切的金吾長，他將祁叔、陳季、廖涯、自己和阿綾，都牢牢地掌握在了兵卒調(diào)動的范圍內(nèi)?，F(xiàn)在他的機(jī)器正在高速地運(yùn)轉(zhuǎn)，來實(shí)現(xiàn)他自己一己的私欲，就如這兩個月來天依請求他利用這些機(jī)器做過許多事一樣。在這種層層嵌套壓制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之下，沒有人能夠在嘗到其威力的甜頭之后不被它反過來吞噬的。
“阿洛，不要管我了，我自己會打理好自己的，趕緊去官獄吧！”晏柔抹抹眼淚說道，“綾小姐是一個好姑娘，不能就這么讓她這么一步步落入奸人的羅網(wǎng)?！?p> “府中的事務(wù)就拜托了！”天依披衣起身，奪門跑出院子，奔向一片茫茫的雪天之中。
晏柔看著天依如此急切地去搭救樂正綾的身影，整個人一時暈眩，倒在床上，又是笑又是哭。過了好久，待到神智稍微清醒一些，她從床邊坐起來，感到這些天來的事態(tài)正在急轉(zhuǎn)直下，而且即將脫離所有人的控制。然而對于最終會是個什么結(jié)果，她仍是感到非常迷茫。
她落魄地從榻沿坐起來，離開這個房間，回到自己的工作間去，然而卻發(fā)現(xiàn)晏公早已站在院門口等候她，面色似乎有些陰沉。晏柔感到氣氛有些不對，但還是走上前去，乖乖地向晏公施禮：
“父親……”
然而，這次晏柔等到的回應(yīng)并不是日常的問候，而是讓她的心瞬間涼到谷底的句子：
“你這個不孝的女子，還敢認(rèn)我為父親？”
晏柔仰起頭，絕望地干笑了兩聲。
——第五節(ji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