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三節(jié) 淮案的余緒
聽聞自己的主人有事相求,張萬安急匆匆地從自己的院子趕了過來。父親在被流放之前,曾經(jīng)告誡過自己要好好待這位女先生,那先生有事,自己自然是義不容辭的。
“洛先生好,小姐好?!比f安向屋內(nèi)的人作了個揖,“洛先生,不知找小奴有什么事?!?p> “阿安,你先坐,喝會兒水。”
萬安把頭抬起來,這才發(fā)現(xiàn)趙筠和晏柔坐在榻上,天依正在案前研墨,要寫什么東西。她們之前似乎正在討論什么。
“是要我把這絹帛送到趙府那邊么?”萬安眨眨眼睛,問天依道。
“不是,你得把它送到一個更遠的地方,送到市上去?!?p> “市上?”
“對,不急,我還得等它晾干,你先歇一會兒?!碧煲佬χ鴮λf,“這幾天一直沒有關(guān)照過你,你自己從那兒干活,一定很累了。不過這件事情對你是有好處的?!?p> “小奴和市上的人平時不打什么交道呀。”
“這張帛帖,或許是可以幫你找回你父親的。你得好好送去?!碧煲赖?。一聽到這話,萬安馬上精神了起來。
“這帖上的內(nèi)容,同我的父親有關(guān)么?”
“或許,雖然很渺茫,但是總有那么一點希望?!?p> “洛先生這么說了,小奴一定把它保管得妥妥帖帖的。要把它送到哪兒?”
天依遂將呂陳二人的抄書店的地址告訴了萬安,隨后研好了墨,開始在絲帛上奮筆疾書起來。萬安發(fā)覺她寫的字和以前不同,比起字來說,更像巫人畫的符一點。再看看趙筠和晏柔,似乎她們臉上愁緒濃重。
萬安感覺這回的事情有點奇怪。天依先是寫好了一張帛帖,將它晾在架上,隨后又抽出另外幾支木牘,開始用另一種字體寫其他的內(nèi)容。直到這些都寫罷,墨跡徹底干了,天依才讓萬安收納它們。
“一根也不能掉?!碧煲捞貏e囑咐他。萬安雖然對當下的狀況還不太清楚,但是主命不可違,還是將這些物什乖乖地收了起來,向府外走去。
“洛姐姐,你真的要……”等萬安一走,趙筠的淚水又流了出來,“你和樂正姐姐都是弱女子,怎么能……”
“心意已決。在我們海國那邊,有一個故事叫《傀儡之家》的,我之前也跟你教過,現(xiàn)在我便是要當一回里面的婦人了?!?p> “阿洛是個烈女子,我和筠兒都比不上?!标倘釃@了口氣,“只是,不知道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再見上面了?!?p> “沒辦法,”天依苦笑一聲,“時世如此,我們都應(yīng)該變得堅強起來。晏柔姐,在走之前,我應(yīng)該還會在府上待一段時日,直到他們過來。我在這兒且唱一首海國的曲子想唱給你和小姐聽,姑且算是我自己的抒懷吧。”
“嗯……”
在決定與二人離別之際,天依向趙筠和晏柔唱的是一首紅歌,《紅梅贊》。
“紅巖上紅梅開,千里冰霜腳下踩。三九嚴寒何所懼,一片丹心向陽開。紅梅花兒開,朵朵放光彩。昂首怒放花萬朵,香飄云天外。喚醒百花齊開放,高歌歡慶新春來?!?p> 天依在唱這一首曲子的時候,身后的窗欞上還結(jié)著冰霜。身為漢代人的晏柔和趙筠對現(xiàn)代漢語的詞匯組織形式和語序感到相當陌生,不過還好詞本身她們大半是聽得懂的。聽到第二遍“紅梅花兒開”時,兩人的眼眶已被淚水盈滿。
當日,天依一直陪在晏柔和趙筠的身邊,哪兒也沒去。
過了十日左右,莫子成正在官獄門口清點入執(zhí)的犯人時,忽然有一隊被蒙著頭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他的面前。
“等一下!”莫子成發(fā)覺其中一位犯人的身材比較眼熟,遂命令郡兵停下來。他走到打首的那個人面前,將那人的頭套掀開,發(fā)現(xiàn)正是前些天才被自己送回趙府的天依。他登時感到怒發(fā)沖冠,踹了執(zhí)她的步卒一腳。
“你們怎么執(zhí)的人?不長眼睛么?”
他又讓士兵掀開另外幾個人的頭套,發(fā)現(xiàn)是那兩個從西羌逃過來的游俠,還有那個父親被流放、現(xiàn)在趙府供職的青年仆人。
該伍的伍長向他稟告:
“回公子,這幾個人都是涉嫌謀逆的重犯,是應(yīng)當押入死囚的?!?p> “我和父親從來沒發(fā)布過這樣的命令,你們抓錯了,遣送回去!”莫子成朝他吼道,“什么死囚?”
“公子,這條命令是郡守的上官發(fā)的。有人繞過郡府,匿名向他檢舉,現(xiàn)在證明他們謀逆、勾結(jié)游俠的證據(jù)已經(jīng)被送到府曹了。”
“是誰揭發(fā)的?誰?荒唐!”
“莫先生,你在洛陽城有你自己的地勢,但是愚婦也有自己認識的人?!本梦窗l(fā)話的天依突然開口道。莫子成嚇了一跳,轉(zhuǎn)過頭來一看,發(fā)現(xiàn)對面的臉色就如同這會天中懸浮的蚩尤云一般,異常寒冷。
“我雖然是個海國人,但是在這活了半年,也該知道你們漢國的權(quán)柄是怎么樣組成的了。”天依繼續(xù)說著,“愚婦說話有點野——你們的官民秩序就是一組麻袋,大的套住小的,小的套住更小的。確實,你是郡守的兒子,你能管住你父親這個官職以下的一切事情,自然能夠把身在洛下的我們玩得團團轉(zhuǎn)。你想納誰家的良家子,你就能納成;你想抓哪個閭庶,也能辦到?!?p> “沒錯,現(xiàn)在也是這樣?!阉齻兯突厝?!”
“公子,他們是關(guān)東的重犯,光憑郡守的命令,拘捕不能撤除?!?p> 莫子成不可置信地盯住了那個伍長。天依清笑一聲,繼續(xù)說道:
“公子自己應(yīng)該也清楚,你素來無往不勝的最大優(yōu)勢是它,那么我想你最大的弱點也在這上面。所以我們?nèi)フ伊烁蟮囊粋€袋子,它能把我們套到囹圄里面,也能套住你們的河南郡,讓你管不成我們?!?p> “你真傻!”莫子成的面部表情十分痛苦,“好好地待在我家里,每天什么都不愁,還能和趙小姐待一塊,我想給你什么,你就能有什么。你不知道被人揭舉篡逆是要被大辟,甚至株連的么?”
“知道。”天依的神色仍然很平靜,“我之前同萬安去秋場的時候,里面十個死囚有九個是淮南王案牽涉進來的。劊子手的斧子磨得很快,只唰地一下,人頭就落地了。我怎么能不知道呢。”
“那為什么你還要這么做……還把這些人都拉進來……”
天依不再說話了,其他人也都保持沉默。
“公子,如果沒其他話要說的話,我們就把他們送進去了。”
伍長向他作了個揖。莫子成沒有辦法,只得眼睜睜看著他們把自己的獵物押入死牢。他此時感到莫大的驚愕,他想不到天依最后會采取這樣一種近乎自殺的方式去脫離自己對她的控制,仿佛他是世界上最惡的人一樣。更想不通的是,她居然還帶了其他幾個人一塊進了監(jiān)獄。
回到自己供職的地方,小吏已經(jīng)將天依等人自己制造的勾結(jié)游俠、鼓動反叛的證據(jù)一并呈到了自己的案頭。莫子成一份一份地拿起來看,先是天依同幾個游俠往來通信的箋子,從墨跡上看,很明顯是十日內(nèi)新寫的,里面的內(nèi)容在莫子成看來幾乎不堪入目,都是一些宣揚非君的篡逆論調(diào)。他很清楚,這些也是他們特意造的。這些人還真下得去手。
看到最后,是一張普普通通的甲片,上面刻著字。莫子成拿起這只甲片一看,只見上面寫的是一些和篆書有很大區(qū)別的文字。他憑著自己對篆書的理解,勉強地辨識出上面的部分字來:
“丁巳卜……爭貞曰其有……王正于……克……夷方得其二邑……”
這是刻著“王”字的甲片,上面的字形就像一把殺人利刃。這也變成了他們宣揚非君的證據(jù)之一。他驚得把這只甲片摔在了案上。莫子成飽讀詩書,他非常地清楚,從語言風(fēng)格來看,這無疑地同《尚書》是類似的,甚至版本不明的《尚書》有摹仿它的嫌疑。那么這只甲片很有可能是商王和周王用以占卜的器具。幾個月前天依在盧師成和眾儒士面前受的苦,又重新在他腦中浮現(xiàn)出來。天依從前說“一貫三為王”是春秋后的字形,象半月形斧鉞的才是商周古字,當時大家都不信,想不到現(xiàn)在這么一看,她堅持自己的解法,確實有很大的道理。
莫子成的心開始砰砰直跳。久被自己的權(quán)力意志所遮蔽的,對于這個女孩才學(xué)的思慕又浮上心頭。他這會突然想驅(qū)車去趙府,約洛姑娘去一趟酒壚,再烹上一條魚,和她慢慢地問商周的學(xué)問。他剛從案前站起,便猛地回想起來,這個女孩和她的幾個朋友,已經(jīng)在自己的威逼之下,做出了離奇的抵抗——自己把自己送進死囚牢了。
自己這幾個月來,如此處心積慮,究竟都干了些什么!他看著自己的雙手,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在止不住地發(fā)顫。自己根本不能把握一切,看起來這些天好像一直在一路凱歌,結(jié)果到頭來反倒是把一切可喜足珍的事物都失卻了。
不行,一定要把她給救回來,至少要讓她活,不然趙司馬的女兒、未來自己的正妻,會恨自己一輩子。
他輕咳了一聲,呼了旁邊的法吏來:
“這樁案子還是放在郡府審么?”
“校尉說他明日會到府上來,聽取河南郡這邊的意見,最后他們來定刑?!狈ɡ舢吂М吘吹卮鸬?,“他們暫時擬定了大辟作為這些犯人的刑罰。”
聽到這個字眼,莫子成的臉變得極度地扭曲。他幾乎快流出淚來,但是他又把它們憋了回去。
“怎么就大辟了呢……明明不是什么嚴重的罪,無非是一些文書而已……”
“公子,平時這種話常是由我問您的?!狈ɡ袈柭柤?,“非常時期,從時間上看,他們或許是淮南王的最后余黨,所以嚴懲是脫不了的。這是校尉那邊的意見。”
莫子成第一次體會到了在更高一級權(quán)力面前的壓迫感。想必前些日子被自己擺弄來擺弄去的那些人,也是這樣的。
“洛先生,你真是狠毒……你這是沖著死地去了呀……”莫子成默默地在心里對自己念道。如此以自虐的方式逃避自己控制的人,他這輩子或許再也遇不上第二個了。
與此同時,在官獄中。
張萬安和祁叔聚成一堆,正互相談著,天依和樂正綾在囚室的墻角比肩而坐。他們的手腳都縛著鎖鏈。所有人的神情都很緊張。
“阿安,為什么你選擇和我們一塊進來?”天依輕啟雙唇,問萬安道。
“我到你幾位老兄的店里時,他們讀了你用古字寫的帖子,解給我,我才明白你們的用意。你們是想把自己弄進這死囚牢里,借自己在趙司馬府和郡府尚余的人情,爭一個坐死改流,這樣兩位姑娘就可以在一起了?!比f安說。
“沒錯,這是下下策,幾乎等于賭命。我不知道你為什么要讓呂兄在那份舉報文書上把你的名字也寫進去。同我們兩個海國人一塊等死,太不值得了?!?p> “洛先生,我能在府中供事,完全依賴的就是先生的蔭庇。如果先生不在府上了,我作為一個殺人犯的兒子,他們肯定會把我再賣出去的。再者我琢磨,洛先生的計劃就算成功,那流放路上也不好走。多一個人,能多一個接應(yīng);若是如洛先生所預(yù),最后不坐死,判了西流的話,那我正好還可以去找找我的父親——說不準他還在呢。若是不成功,那個莫公子和趙司馬都鐵了心,落得我們一道被殺了,我也好在去泰山的路上接引先生。反正我的命不值錢,殺了也就殺了。”
“傻安,世上哪兒有不值錢的命呢?”
“先生素來這么跟我說,但是那些判刑的君子們,就不一定這么想了。無論先生這次去哪,我都跟在先生身邊,好好護衛(wèi)著。父親說了,他不在的時候,小奴永遠是您的奴仆?!?p> 聽完這席話,天依輕輕嘆了口氣,希望自己這次預(yù)想的事情能夠順利地走下去。她想起來一部老電影《大決戰(zhàn)》中李德勝的臺詞,打仗某種程度上來說就是賭,賭國家的命運、賭人民的命運。天依很清楚,在賭局當中,自己只能盡人事,之后會發(fā)生什么,便只能全權(quán)委予天命了。
那天想出這個作死計劃的時候,自己還很后怕,但是這已經(jīng)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壓住莫子成的法子了。在將這個點子托與阿綾和祁叔的時候,他們竟對這個看起來非常冒險的路子表示贊成,原來他們在邊塞上曾經(jīng)見過許許多多這樣的人,都是在各種案件中坐死后改流刑的良家子。
“置之死地而后生,況且我和祁叔都是對邊地情狀十分熟稔的人,就這點上來說,我們在刑徒中也算是優(yōu)質(zhì)兵源,于軍隊來說是有大用的?!睒氛c非常自信地說,“時下的總?cè)丝谑侨f人,聽你的說法,淮南王案已經(jīng)殺了幾萬,他們不可能再繼續(xù)消耗自己的人口了,更何況是我們這些有潛質(zhì)成為人才的人口。這樣,我們就可以從那個公子的羅網(wǎng)中,自由自在地飛出去。半年的異地生存都沒能把我們分開,我相信命運是眷顧我們的,這一關(guān)我們很容易過。”
“可是,如果不成的話,阿綾就要成為刀下鬼……”
“甭管刀下不刀下的了。反正也不可能再回到現(xiàn)代,只要能活,我們兩個人就一塊活,就算死了,同年同月同日死,也是很浪漫的一件事情?!?p> 說著,阿綾緊緊地抱住了天依。這個擁抱也是她最終下定決心展開這樣一件事的定心丸。無論如何,覆水難收,已經(jīng)做了的事不能再去想著悔改。人事已經(jīng)畢盡,她現(xiàn)在只消坐在牢里,等待明天的太陽升起,讓大人物們決定自己的最終結(jié)局。
——第三節(ji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