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五節(jié) 尾聲
刑徒的大隊排成幾個整列,在車騎的押送下像蝸牛一般移出城門。眾人又在野外穿行了許久,天依發(fā)現(xiàn)周遭的視野逐漸變得空曠起來,旁邊時不時出現(xiàn)柵欄、拒馬和崗哨,直到一座轅門出現(xiàn)在四人的面前。這個轅門的用料比較簡單,也幾乎沒有什么裝飾性的部件,同她之前所見的其他院落府邸的門十分相異,但是在體量上比較大,和大營里面的場景一映襯,還是比較莊嚴(yán)和氣派的。
領(lǐng)首的騎士向把門的戟士發(fā)出信號,緊接著來了一個伍左右的步卒,將營門長約八米的拒馬撤去。
“好,又來到這種地方了?!逼钍蹇粗鬆I嘆道,“和臨洮的大營一樣,只是這些士卒的面貌不行,有的溫厚,有的又狡猾,從他們臉上看不到那種勇氣,他們倚仗的只有身上的兇器而已。”
“‘平土人脆弱’嘛。”天依笑了笑,新征召的農(nóng)民兵和良家子,同已在塞上久矣的材官騎士比起來,素來是沒什么戰(zhàn)斗力的。當(dāng)然,她們自己更是。
“這些人平時在洛下作威作福的,把他們放到河西或者說朔方打一仗,讓他們見見死人,他們就不像現(xiàn)在這樣了?!睒氛c低聲說。
“不要講話!”一旁的吏卒迅速過來打了他們幾下。天依吃痛地叫起來。
“狗東西,等爺以后升了將尉,回來一定要拿你的人頭!”見到有人打自己的主人,萬安惡狠狠地向他還嘴,結(jié)果是自己實打?qū)嵃ち艘活D踹打。
“就你?尖嘴猴腮的,也想當(dāng)將尉?”
“衛(wèi)將軍也不是從馬奴升來的么!”萬安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繼續(xù)挨著鞭子。
其實在現(xiàn)代也有許多這樣的人,比如粟裕,就是從普通一兵次第升為大將的。不過要拿萬安跟衛(wèi)青、粟裕這樣的軍事天才比,恐怕還是懸了點。
刑徒們被送到一個柵欄圍成的小營寨里,在那里解除了綁縛。幾名吏卒拿著簡冊登記這些刑徒的身高體重年齡,隨后他們按這些體征的不同被分成了幾個大隊,吏卒們開始分發(fā)給他們簡單的軍服和簡易武器。
“沒錯,在那次城寨的小戰(zhàn)斗中,有小一半的漢軍都是這些刑徒?!睒氛c悄悄地對天依說,“因為沒有很好的裝備、營養(yǎng)和訓(xùn)練,所以傷亡最大的也是他們?!?p> “我們也要變成這些人么?”天依問她。
“聽黃材官說,有那種公家的營婦,一般白天負(fù)責(zé)給部隊舂糧造飯,夜晚……”
天依一時沒什么話講。她知道阿綾憋住沒說的下半句是什么。
就在這會兒,忽然有幾個軍士闖進(jìn)兵營,向分配士卒的主官問了四個名字。迅速有人把他們四個人揪了出來。
“軍中對我們幾個刑徒有何安排?”天依向他們伏拜道,一如她半年前在趙府為奴時的習(xí)慣。
“過來即是?!?p> 軍士不多廢話,將四人引離營寨,來到一處帳下。
“進(jìn)去吧?!?p> 天依等四人走進(jìn)大帳,只見趙破奴司馬坐在帳中的高處,周邊列著將尉。
“我女兒說,你識得西域的地形?!壁w破奴打了個噴嚏,問她。
“我只了解個大概,或許不準(zhǔn)?!睒氛c伏在地上。
“司馬,她是個海夷,看起來跟別的鄉(xiāng)下婦人無異,怎么知道西域的事情呢?”現(xiàn)場有尉官問他,“就是個活舂糧的貨色,把她們驅(qū)回去吧?!?p> “你不通夷術(shù)。海國人知道得可比我們多多了。她旁邊那個姑娘,不僅知道漢的古字,還知道匈奴無文書。光這一點,就比許多儒士高明?!壁w破奴搖搖頭,“他們都是我府上的人,我能不清楚么?”
“還有這種人么?”
“來,你不妨畫一畫?!?p> 趙破奴命將官張開一張帛紙,呼來明火,讓樂正綾在紙上涂畫。
“使君,求規(guī)矩?!睒氛c畢恭畢敬地請道。
趙破奴遂命人拿來規(guī)矩,天依看著她先是用尺子將帛紙分為諸多正方形定成的網(wǎng)格,在中間點了一個點,又在那個點上面畫了兩條分岔的線條,那兩根線條又匯流到一根更大的幾字形線條當(dāng)中。
“畫的是什么?”眾將官都看不懂,直到樂正綾在那幾個點上分別寫下“長安”“洛陽”“朔方”“臨洮”“渾邪王”“車師”“大宛”“月氏”等詞。末了,她又在簡易地圖上用人字記號添加了祁連山、天山、昆侖山等山脈,順帶加了點流沙。
似乎前些天聽阿綾說過,自己到羌地時,不光帶了方言調(diào)查字表,隨身還有一本中國語言地圖。就是它幫助她和祁叔一路粗略定位走過來。在計算地點之間的比例關(guān)系時,阿綾還參考了雖然不精確但能大致反映空間距離的火車旅行時間,如洛陽離長安的距離同長安離雍地的距離大致是不多的,因為坐火車都需要三小時許。
趙破奴揭起這張圖來,仔仔細(xì)細(xì)地看。
“不錯,跟張大夫歸國以后的說法差不多。你們看,要和西域的這許多邦國取得聯(lián)系,就得沿著河西,打通這條線去,把匈奴人從山下趕出去。這也就是今上和霍嫖姚明年的作戰(zhàn)意圖。”
趙破奴直接在她所繪的地圖上指點起來,在場的將尉都點頭。
“驃騎將軍的意思是,我們這次所出的地域廣,擊敵要快,那就不能把大軍都帶上。我軍冬至后開拔到隴西,要挑選精兵良將,多征好馬,要不然計劃就無法進(jìn)行。讓那些普通的士卒和刑徒就地駐扎備胡即可。”
“司馬說得是,不過我軍還需要很多對西羌比較熟悉的向?qū)??!?p> “你看,這就是我把他們召過來的原因。這四人當(dāng)中,有兩個就是從西羌下來的,而且會羌話。俗話說老馬識途,我們用上他們,就對了。”
“可這些人都是刑徒……”
“無妨,”趙司馬走到祁叔身前,“我再把他們贖了,做回我自己的家奴,帶在身邊即可。你說呢?”
“謝使君復(fù)舉?!逼钍骞ЧЬ淳吹叵蛩葜x。其他三人也都跪下身來。
“你們都是廣博的人,就算你們喜歡去做舂糧、筑城、陷陣這些事情,老夫也不會準(zhǔn)?!壁w破奴笑著摸了摸胡須,“要是犬子像你們一樣多識,那是老夫之幸??上В恢币?guī)教無方?!?p> 天依這才感到能夠在經(jīng)典的漢匈戰(zhàn)爭中名留青史的歷史人物確實是有一股魄力的?;蛟S霍去病軍之所以百戰(zhàn)百捷,也跟他們戰(zhàn)前所做的這些準(zhǔn)備有關(guān)。來自各方的人無論窮達(dá),都能來到幕下為指揮機構(gòu)效力,包括趙破奴本人也是從下層一步步擢升上來的。這樣,不管未來面臨的河西之戰(zhàn)有多艱險,自己心里也有個數(shù)了。
“好,給這幾個家奴尋個住處吧?!壁w破奴吩咐軍士說。他們遂又將自己和阿綾等人安排到兩所小茅舍里休息,其中一間住男子,另一間住舂米補衣的婢子,現(xiàn)在正是白日,人們都在屋外干活。
“她們是新來的奴子?!避娛繉ζ腿藗冋f。她們尋都轉(zhuǎn)過臉來看兩個新面孔。
“我姓洛,這位姓樂正,諸位姐姐這樣呼我們就行了。”
有幾個舂米的婦人笑了起來:“那來吧,正好缺個人手?!?p> 天依和樂正綾遂不敢怠慢,跑到人叢中去舂起糧來。軍士攔截不及,只能在那里干看著。
“好吧,不要害了什么病就是?!?p> 幾位押人的軍士拍拍手上沾的塵土,轉(zhuǎn)身去回稟司馬。
天依和另一個中年營婦搭上了手。她們一道抓起杵子,往谷粒上面硬砸。天依已經(jīng)好久沒有做過這種活計了,她再一次重新體會到勞動的實感。她忽然感覺到,若自己不干活,住在被精心安置的空中樓閣里,那么只能越發(fā)受制于人。勞動,只有勞動,才能讓自己的生活變得充實起來,因為這種活動是直接作用于現(xiàn)實對象的。她和面前這位婦女只要一直舂下去,晚上的時候就能吃到實實在在的小米飯。
“小娘,你從哪兒來?”那個中年營婦似乎頗為感動,和她聊起天來。似乎從來沒有人跟她一塊舂粟。
“從海國來,原先是一個黑戶,后來到了趙司馬手底下當(dāng)一個奴才?!碧煲廊缡谴鸬?。
“海國?你的一口漢話倒是說得挺好的。”
“生計所需,說得不好的話,就要惹更多的麻煩了。”天依笑著。
“真好啊,只可惜,流落到了我們這個地方?!?p> “不,我在府中,處處受人掣肘,過得還要比現(xiàn)在不好呢?,F(xiàn)在我出來了,至少還有個奔頭?!?p> 無論如何,在洛陽城里那種深居閨中、相夫教子的生活,在還沒到來前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在生活的岔道口前,天依和阿綾最終選擇了娜拉選擇過的道路——出走,將之前的一切收獲都拋棄殆盡,獨自去面臨新的機遇和危險。自己作為一個司馬的隨軍家奴的新生活,確實是要開始了。
在一兩個月之前,自己還曾經(jīng)在趙府的房間里設(shè)想過,當(dāng)萬安的父親踏上押往隴上的遠(yuǎn)道時,他戴著木械,蹣跚地走在刑徒的長隊里,注視著薄暮的群山,茫然面對自己未來境遇的場面。轉(zhuǎn)眼之間,自己也同他一樣,踏上了這條荊棘重重的世路。如果歷史車輪仍在原來的車軌上正常滾動的話,那明年春天,自己、阿綾和祁叔就將會同趙破奴司馬一并加入霍去病的軍隊,伴隨一萬名騎兵、幾萬匹戰(zhàn)馬,在河西走廊縱橫馳騁,面對風(fēng)沙、敵人和自己人的考驗。天依知道自己在結(jié)束這次征途之前已然不可能回到莫家控制下的洛陽,退路已經(jīng)被鎖定了,她只愿自己和阿綾能在那惡劣的環(huán)境下存活下來,繼續(xù)在嚴(yán)峻的現(xiàn)實中尋找容得下她們二人的一線生機。
冬至?xí)r,整個洛陽大營舉辦了一場盛會。士兵們個個吃飽喝足,就連軍馬都食得了平日里雙份的草料。在歡宴的背后,每個人都清楚,戰(zhàn)爭的陰影正在時刻逼近。這場宴飲是開拔前的狂歡,三天后,整個部曲就將開赴邊地進(jìn)行整訓(xùn)。精騎、向?qū)?、舌人將被挑選出來,參與一次或許九死一生的遠(yuǎn)征。
樂正綾和祁叔被軍士專門請到了趙司馬的幕下去喝酒。天依沒有被獲許進(jìn)入,她和萬安一直在庖廚工作,給大營提供大量的食物,自己只喝了一碗簡單的小米粥。兩個人的臉被蒸氣熏得直發(fā)燙。
“使君太刻薄了,主人好歹也是從前教過小姐的先生,怎么……”萬安抱怨道。
“不,阿安,你應(yīng)該能看得出,他們?nèi)ブ饕皇侨ズ染频??!碧煲罁u搖頭,“阿綾和祁叔作為通曉塞下事務(wù)的人,此次去是參與議事的,談的都是機密,像我這種人,確實不適合去?!?p> 兩個人遂繼續(xù)在廚房里煮飯,一直忙到亥時,熱鬧的營地再次沉入睡眠。萬安撐不住困,早早地去歇息了。天依也正打算回屋里歇息,走在漆黑的路上,忽然右肩被人一勾。
“噓——”
天依聽出來了,是阿綾的聲音。緊接著,自己的手上被塞了一塊尚溫的食物,香噴噴的,像是牛肉。
“從帳里給你捎回來的??蓱z的天依,你一定餓了很久了?!卑⒕c笑著對自己說,“走,我們?nèi)ネ饷婵淬y河吃肉去?!?p> 天依遂被阿綾牽著手,拉到營內(nèi)的一處灌木叢里。冬季的夜晚十分寒冷,天依躺在阿綾的懷抱中,一邊吃著她捎給自己的牛肉,一邊注視著冰涼的天穹。星月璀璨,河漢暗淡。當(dāng)自己剛被拋擲在這片土地上的時候,銀河還皎潔如練,而現(xiàn)在于冬季的星空下已經(jīng)變得不甚分明。天依不知道當(dāng)天中的這條銀河再一次冰清玉潔起來的時候,世界和自己會變成什么樣子。
“天依,你知道嗎,我今天見證了歷史?!卑⒕c的心砰砰地跳,“幕里的人在商議出塞策略。我們在場的人說的每一句話,都影響著大軍的路線。而且我們也不再是尋常的家奴了,我會是司馬部中的制圖郎,天依過幾天也要忙起來——司馬讓我們明日就去教部中的人寫拉丁化的字,如果部卒都識字,那軍中上下傳令、操練習(xí)藝就無什么障礙。這個道理和紅軍是一樣的。”
“真好……”聽了她這番話,天依也笑起來,不過心里仍有一股隱憂:
“如果歷史按正常的路子發(fā)展的話,驃騎將軍這一萬大軍,在這次征戰(zhàn)的過程中可是要折損十分之七的。阿綾,我總感覺……我們恐怕成不了剩下這三成的人。”
“折損不僅包含死亡,還包括逃散、掉隊這些其他情況?!卑⒕c對她解釋道,“況且,我們?nèi)康膬r值都在這場河西之戰(zhàn)當(dāng)中。若是我們不去河西,那就不需要熟悉地形,也不需要會羌話,那我們就跟普普通通的白丁沒什么區(qū)別,人頭老早就落地了。天依,這半年來,這么多的難關(guān),我們都闖過來了,難道未來還有什么我們過不去的坎么?”
聽了她的話,天依稍微安心了一點。不論情勢如何艱難,只要自己和阿綾還在一塊,她的心里就有無限的意志,去克服任何東西。
“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
應(yīng)盡便須盡,無復(fù)獨多慮?!?p> 天依想起了陶淵明的詩,輕聲喃道。
“怎么就‘應(yīng)盡便須盡’了呢?”樂正綾湊在她的耳側(cè),溫柔地說,“只要我們還在,永遠(yuǎn)都不會盡的。以后的路,還長著呢?!?p> ——第五節(jié)完——
——第十三章完——
——第一部完——
大約明年上半年會更新第二部。在正式開始更新之前,這里還會有一些番外之類的。有興趣的同學(xué)可以繼續(xù)關(guān)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