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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西樓

憶西樓 淇之瀾 3348 2020-03-01 21:00:00

  清明前一天,慶三娘將楊蘭陵叫去,道:

  “蘭陵,方才河橋鄉(xiāng)范里正具簡來請,說明日鄉(xiāng)里要辦社會,想請了咱們去唱一回?!?p>  “清明理應上墳,哪有唱戲的規(guī)矩?”楊蘭陵立在廊下,撮了嘴逗弄綠頭鸚哥,手里擎著一把半個巴掌大的銀壺,往那景泰藍繪牡丹舞蝶的食罐里添了點水。

  “聽說是他們家老太太的意思。”慶三娘似是無意,信口道,“范公子還特特地要你去,一趟放下一百兩呢?!?p>  雖說楊蘭陵打點好了丫環(huán),不讓消息傳到三娘耳朵里,但她還是有點心虛。就算知道又怎樣?祭拜親人有錯嗎?她暗自揣度著,轉到另一只鳥籠,淡聲道:“哦,既然如此,去就是了?!?p>  次日未及午時,車馬已到河橋鄉(xiāng)。眾樂伎紛紛下車,但見一座農家小院,四面青綠田野環(huán)繞,南面一條如鏡的小河橫貫,北望遠處一片黛色山影,便是因梅花繁多,山形如鳳而別稱梅鳳山的風山山脈。微風掠地,隔著竹墻茅舍,可見幾只風箏嵌在藍天白云間。

  院內悄寂,范家丫環(huán)將姑娘們讓至里屋,獨將楊蘭陵請出去。眾人好生奇怪這里一個人也沒有,沒村沒店的唱戲給誰聽呢?惟見此處風景秀美,兼之蘭秀在后院發(fā)現(xiàn)一窩雛雞和一對雪白的小兔,也就不再多想,紛紛跑出去圍看。

  正嬉鬧著,忽聽身后有人輕嗽兩聲,幾名年長的樂伎當先回眸,滿眼詫異,只見楊蘭陵一身雪白的孝服,洗盡脂粉,靜靜立在門首,身旁一位儒雅公子,并兩個小丫環(huán)。其余諸人紛紛起身,蘭鳳等年少的女孩們低低叫聲“陵姐姐”,卻不知該怎么稱呼那公子,便胡亂見禮,就聽楊蘭陵輕聲道:

  “我前不久剛得知,阿爹和兄弟妹妹們都沒了,今天只是借故出來上墳的。媽媽那兒我自會交代,還請姐妹們照應一二,什么都不說則事事太平;走漏出去,怕就葬送了我。該怎么著,大家心里都清楚吧?!?p>  眾人面面相覷,蘭彩走出來,道:“咱們自然是不會負了彼此。但話雖這么說,坊里規(guī)矩,妹妹你也清楚。媽媽只當咱們出來唱戲,以現(xiàn)今情勢,光賞錢一項,走一遭怎么也不下二十兩,打賞的錢,又都是大頭兒上交的。那今天這項算沒了,回去怎么辦?”

  楊蘭陵不言語,低了頭整理袖口,范景原上前一步,道:

  “這件事包在小生身上,諸位只管放心,就當是出來踏青,這座舍院平時鮮有人來,姑娘們如有什么事,盡管跟丫環(huán)說,到時我自會送楊小姐回來。”說完看向楊蘭陵,輕聲道:“時候不早了,走吧。”

  她提起裙裾,低頭走出去。門外一架馬車,草地上一個小書童正一步步地往前撲蚱蜢,撲一把,一道綠光閃一下。

  “慧言,慧言,”范景原一面扶楊蘭陵上車,一面叫道,“來呀,走了?!?p>  慧言奔過來,扒上馭手座,卷起嘴唇吹了一聲,又打個響亮干脆的鞭花,轅上架的白馬噴著響鼻,沿著田埂往前走。楊蘭陵獨坐車中,一抬眼見范景原跟慧言一起坐在外頭,便輕聲道:“你就不用去了……你們家不也得上墳嗎……”

  “不妨事,回來趕得上?!狈毒霸仨恍?。

  她沒再多話。小窗上的琉白絲簾輕輕飄起一角,她一路向外望著,滿目大塊大塊、碧青的麥田,長出半寸來高的小苗,一群農家孩子赤著腳,大叫大笑地亂跑,一面頻頻回頭張望。天上飛了三五只沙燕風箏,在和煦的風中搖擺不定,勾來幾對真燕盤旋左右。田畦間的水渠里冒出幾根葦草,水面上不時吐幾個泡,咕嘟嘟的,探出泥鰍那滿是胡子的嘴。

  再往前走一程,麥田漸稀,轉為忽高忽低的丘陵,陵下時有一片水塘,邊上總立著幾株樹,或有一群不知名的候鳥滴溜溜地唱著洗澡;或在水里懶懶地臥著一兩頭大牯牛。牧童時而嗚嗚弄笛,時而鉆進水里摸魚,一聽見小路上駛來馬車,便跑到近前看。

  走了近半個時辰,樹林多了起來,鳳山陵脈也更加清晰。樹林邊星散了墳堆,青煙繚繞,哭聲時大時小地傳來。小車又繞過兩片樹林丘地,在一座不高不矮的小丘陵下停住。楊蘭陵剛掀起簾,范景原早已下車,伸手扶住,慧言提了身邊一只柳皮籃子,先自跑上陵去。

  “這一片大都是野嶺,梅鳳山的余脈?!狈毒霸邦^領路,往山上走。“那年傷寒,一家人里活下來的沒幾個,大都滅門了,所以荒墳居多。令尊等人的墓,好歹令慈還立了塊牌子,總算沒遺失了所在?!?p>  兩人在半山腰歇了一陣,及至山頂,果然放眼望去全是孤墳,少有幾座墳頭上插了木牌,卻也倒的倒,字跡模糊,朽爛不堪。尋路在墳堆里繞了一回,可見兩座相較極為整齊的土冢立在前面,墳頭很是干凈,毫無雜草,前立兩塊白石碑,鐫著“亡父楊洪之墓”,“亡兄楊懷朔,亡弟楊懷安,亡妹楊清荷之墓”。墳前,慧言正在吹才燃起來的火苗,見二人來了,忙起身迎上,順腳把一只繡錦墊子踢正當些。

  “你下去看車罷。等楊小姐祭完了,我們自然下去找你。可別跑遠了啊?!狈毒霸舆^籃子,叮囑道?;垩赃B聲答應著,小跑下山。

  范景原揭開籃蓋,取出一條白綾,兩人對視,楊蘭陵垂首,由他將白綾系上自己額頭,又見一束香遞在面前。她接過,望著墳塋緩緩跪倒,眸中耀映著簌簌火苗。香著了,隨著白煙發(fā)出一股窒悶的香氣,風一吹,散下山去。她小心將線香插上墳頭,慘淡的雙唇顫栗著,喃喃道:“……阿兄,阿兄……你說好要來看我,我一直都在等你,等得好苦……”說著,語聲哽咽,“我已是白鸞湖頭魁,你看,我答應你的,都做到了……你卻食言……”眼淚滾滾滑落,字句斷斷續(xù)續(xù),“不過……都沒關系,我……來看你了……”

  她叩下頭去,每一次,都重重磕在地上,待磕夠六下,已無力撐起身子,徑自癱在墳前,面頰深埋手中,后背伴著抽泣聲,不住地顫抖。香灰飄落在地,細煙裊裊,升上半空,仿佛是天地之間的階梯,旋又被山風吹散。

  丘陵上的雜林里,一只鳥叫起來,撲棱棱飛過墳頭,棲在一株孤零零的小樹上,歪著頭看著墳前二人,驀地火光一閃,雀鳥驚飛,撇下身后熊熊灼燒紙錢的火盆。楊蘭陵抽咽著,一張張拿起紙錢,扔進火盆,微風拂過她滿是淚痕的面頰,吹干她潮潤眼睫,又帶起她腦后長發(fā),卷著白綾散漫地飄在空中。

  “修整墳頭,鐫刻碑銘,還有今日祭奠一切物品,一應賬目俱在此中,連同剩余,我給你帶來了?!狈毒霸蜃谂裕f著取出一只荷包,“銀錢沉重,不好攜帶,我擅作主張,都換作銀票,請姑娘收好?!?p>  楊蘭陵接在手中,拈著荷包系帶,蕭索一笑,隨手塞入袖袂,看一眼提籃,將剩余紙錢盡數(shù)扔進火中,火苗被壓得險些滅掉,片刻后,猛地燃起,滾滾黑煙直豎上天去。楊蘭陵咳嗽起來,歪身坐下,滿眼頹然。

  “這是我四年的積蓄?!彼氪寡劢?,漠然道,“我本想攢夠五百兩,便贖身出去,遠遠離開尚華……我實在是,待夠了?!?p>  “我……聽師兄說,你是白鸞湖魁首,蟬聯(lián)兩年,傾慕者眾多……你還有什么不稱心的?”

  “魁首……”楊蘭陵自嘲一笑,“莫管名聲傳得多大,什么魁首,什么色藝雙絕,重點就在那‘色’字上。以容貌侍人,與尋常煙柳又有何異!非我不稱心,我只是不甘?!?p>  范景原欲言又止,緩緩垂眸,輕聲問道:“若你有朝一日遂愿贖身,你會做什么?”

  楊蘭陵茫然眺望,輕搖首,喃喃道:“我不知道。皇城縱使繁華,我卻半刻也受不住,有時我感覺,我如野鳥,芳菲坊便是籠,再是金雕銀漆,再是風光奪目,也是牢籠。我做夢都想離開這里……可離開后又當如何,我沒想過?!彪S著一聲長嘆,她苦笑道:“天地廣闊,細細想來,卻沒我一絲容身之所,也許……也許到頭來,我還是會留下罷。留在城里,置一間院落,只接好樂雅客……至少這樣,我能憑自己好惡選擇?!彼鐾蚍毒霸?,翩然一笑,“待得那時,若公子登門,我必凈舍倒履相迎,以報今日告知父母音訊之恩?!?p>  范景原微怔,旋即避開她的目光,只覺心中狂跳不已。楊蘭陵見他躲避,眸中掠過一絲失落,緩緩解下白綾,幽幽道:“我說著玩的,公子可別當真。公子心性至潔,懷瑾握瑜,斷不是留戀風月那般俗人,今番是我不得已,冒昧麻煩了公子,此日之后,我想,也沒什么機會與公子再見了?!?p>  她隨手折起白綾,卻聽范景原道:“方才,你說自覺是籠中鳥,不得高飛,我卻以為不然。只要門開了,總能飛出去,天地之大,何處不能使雀鳥安家?你會如愿的。屆時若我途經姑娘寓所,討一口茶喝,還望姑娘念在這段舊緣上,莫要推拒。”

  楊蘭陵定定看著他,嘴角微揚,探手入懷,掏出一塊淡青色的絲綿手帕,淡淡飄著一絲蘭香。

  “那日多謝公子的帕子,如今完璧歸趙,公子不嫌罷?”

  “哪里,只是沒想到……你還留著。”

  楊蘭陵看著范景原把那帕子細細疊好,放入懷中,心里不由患得患失。

  “車馬顛簸,又哭了好一陣,你可覺得累么?若困頓,便去車上睡一會兒罷,時候還早呢?!?p>  楊蘭陵聽得語聲在耳邊低低響起,心內忽漾起一點漣漪,遂點點頭,兩人緩緩下了山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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