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來宇文鳳看盡宮中歡喜悲戚,人人忙碌不暇,她卻更加孤僻,成天逗留在學(xué)府武院,正月間學(xué)府休學(xué),她便整天耗在尚英院,習(xí)箭、馭馬、練劍。興致好了,跟老院使聊幾句;興致不好,一老一少各據(jù)演武廳一角曬太陽。
正月初五,日影西斜,宇文鳳又練一遍連珠箭,將坐騎送回馬廄,拜別教尉,尚未邁出院門,就見一匹栗色馬疾馳而來,猛然在門口剎住,馬上錦衣皇子一躍下地,急切切抱怨道:“我在宮里等你半天了,一問溪姑姑才知道你天天在武院呆著,早知如此,我就過來找了!”
宇文鳳默默走下石階,無精打采道:“五姐明日就走,不知恬娘娘當(dāng)如何不舍,回去也是心亂,倒不如武院里呆著還清凈些……你找我何事?”
宇文暉看著她,微有不滿:“你是不是忘了我明天就要奉命護送五姐南下?一去數(shù)月,咱們不得好好兒餞別,一醉方休?”
經(jīng)他一提,宇文鳳才恍然想起,心生愧疚,道:“是我忘了……你想怎樣?叫上衛(wèi)世子他們,鬧上一場?”
“這幾天大宴小聚從不間斷,叫他們做甚?我知道有處酒樓浙菜做得極好,已經(jīng)訂了席位,走吧!”宇文暉說著一手牽馬,領(lǐng)她往不遠的皇城東門走去。
二人穿街越巷,走進十字街頭一座金雕銀漆的酒樓,掌柜親自迎出,將他/她倆請進二樓雅閣,不多時便送上一桌淮浙菜肴。宇文暉提壺斟滿清酒,豪氣凌云地一舉杯,道:“此去金陵,路途遙遠,不過總算能見識一番天下風(fēng)光了!等送下五姐,我就取道湘黔,再經(jīng)蜀地回京。清祥,你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說,我給你帶回來!”
宇文鳳看起來無動于衷,以茶代酒回敬一杯,道:“承你好意,我沒什么想要的,你能回來就行。蜀黔一帶瘴氣密布,常有疫疾,你可得千萬小心啊?!?p> “我都準備好了,不會有事!”宇文暉揚眉說著,“母妃和皇祖母總當(dāng)我是孩子,不肯放我遠游,成日拘在京中,有什么意思?為人一世,當(dāng)如公子季札,才遂我愿!”他仰頭灌下一杯酒,滔滔不絕說起心中志向,雙頰漸起紅暈,兩眼盯著宇文鳳鄭重道:“宇文鳳,我知道你不似他人,皆視我為不肖皇子,只會貪圖玩樂。有你這個知己,我明日離京再無遺憾!”
宇文鳳方才一直管自慢條斯理地挾菜喝湯一言不發(fā),聽他如此說,猛地放下瓷箸蹙眉道:“胡說八道,什么遺憾?三哥去守西塞,也沒聽他這么說過!不就是去南瑜逛一圈嗎,又用不著三年五載?春狩你若是趕不回來,魁首可就讓別人得去了!”
宇文暉不禁一笑,又滿飲一鍾酒,道:“父皇子嗣四人,皇長兄善于監(jiān)國理政,三哥用兵驍勇,四哥的文韜武略更是不必提,唯獨我身無一長……”
“誰說的?”宇文鳳絞盡腦汁欲一力安慰他,“你不是頗善樂律么?”
“你是忘了四哥的簫音吧?”宇文暉目光幽幽自嘲道,“幾位兄長各有千秋,心有大志,我是沒什么宏圖啊,只想游遍天下山水,自由來去,看云起日落。若我有的選,我真想一走了之,人活一世,快活恣意才是正理!”
宇文鳳聽他一席話,忽覺心頭悸動,就聽宇文暉又嘆道:“可這世上,誰不想無拘無束,誰又能真正恣意往來?世間太多羈絆!平民需養(yǎng)家糊口,豪紳欲求更多,位高權(quán)重者,幾人能拋開一切,去領(lǐng)略天地之廣?譬如你我生在皇家,萬千百姓只羨慕皇室尊貴,豈不知這尊貴,正是你我身享自在最大的束縛。”
“自在……”宇文鳳喃喃念道,凝視著躍動的燭火,心中漸生迷茫,“什么是自在?……”
宇文暉似未聽見,自輕笑道:“皇者,天子,凌然眾生,擁有天下國祚,身享富貴榮華,這一切的代價,是失去親情,不得享有黎民百姓的和滿天倫。你我身處皇家十八年,這點可謂體會得淋漓盡致,刻骨銘心。而最可悲的,是我們被這雙刃利劍斫得創(chuàng)傷累累卻無力抵抗,這就是你我的宿命吧。”
宇文鳳不由想起恬妃母女,眸色黯然,默不作聲。宇文暉也不再言語,自提壺續(xù)酒小口啜飲。閣門上幾聲輕叩,宇文鳳深吸一口氣,平復(fù)心神后揚聲道:“進來?!?p> 掌柜領(lǐng)著兩個小伙計笑臉盈盈推門而入,躬身道:“公子,這是您吩咐下的醒酒湯和冰帕子……還有,現(xiàn)在正好戌時。”
宇文鳳瞅一眼宇文暉,道:“知道了,你下去吧。”待他退去,轉(zhuǎn)眸看看眼神迷離面色紅潤的宇文暉,遂取過帕子敷在他額頭上。宇文暉受到?jīng)黾ん@了一跳,驀地扯下冰帕,雙眸清明些許。
“掌柜送來的醒酒湯,喝吧?!庇钗镍P一努嘴,看著他緩緩將湯羹呷干,又敷一遍冰帕。再抬眸時,宇文暉臉上半絲醉意也無,側(cè)首問:
“現(xiàn)在什么時辰了?”
“大概戌時一刻吧?!?p> 宇文暉驚地跳起,“戌時一刻?!完了,一定晚了……走走走……”
“這么急著去哪兒?”
“芳菲坊啊!”宇文暉匆匆出門,徑奔樓梯而去,“慶班今晚首次登臺,二刻就開場,咱們快走,許能趕上……”
宇文鳳腳下微頓:“你常去的那個樂坊?”她眉心蹙起,“我不愛聽戲,你自己去好了?!?p> “這可不同于平常的戲班,那當(dāng)家正旦唱功絕妙,曲藝精湛,我頭幾月就訂好了場位,衛(wèi)何劭他們都去,你實在應(yīng)該聽聽?!币娝粸樗鶆?,宇文暉便又道:“對了,這芳菲坊待客的點心最講究,四果四點,那糖食購自荷慶齋,百果飴糖、雪花松子糖……桂花松糕,棗心軟酥……”
“反正也誤了宮禁,你又明天就走,本宮就陪你這一次罷?!庇钗镍P佯做不情愿地邁步下樓。
兩人串街走巷,一路疾行終于趕到芳菲坊,與早已候在門前的和王府隨侍匯合,宇文鳳接過一只玉白梅紋面具,學(xué)著宇文暉罩在臉上,踏入敞廳時,一個水靈靈的女旦恰好揮動水袖,微顰還笑,裊裊娉娉幽幽地唱道: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