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去就是十幾分鐘,這可把星期天急壞了。她抱膝坐在地上,腦袋埋在膝蓋之間,身體止不住地顫抖。
“完了完了,星期六一定是被怪物吃掉了?!毙∨⒌难蹨I吧嗒吧嗒往下掉,她癟著嘴,渾身發(fā)寒如置身于冰窖之中。
“不行,我要替星期六報仇!勇敢一點,勇敢一點!”小女孩哆哆嗦嗦抬起頭,卻看見星期六那家伙就站在自己面前,一臉古怪地看著自己。
“我不吃人的?!币坏郎硢〉穆曇繇懫?,星期天這才注意到自己邊上還坐著一個身披黑色斗篷的同齡人。
似乎是太久不曾與人交流,他的聲音有些干澀,語氣也古井無波,仿佛一臺沒有感情的機器。察覺到星期天的目光,“怪物”轉(zhuǎn)過頭來,眼睛對上星期六的眼睛。
直到這時小女孩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個“怪物”的眼睛不是藍色的。他有一雙黑棕色的眼睛,卻散發(fā)著冰藍色的光芒,像是兩枚晶瑩的琥珀沉浸在蔚藍的大海之中。
“你是高塔里的怪物?”小女孩呆愣愣地問道。
“我不是怪物。”他的語氣帶著些許疲憊,似乎已經(jīng)厭倦了被人當(dāng)做怪物。
“他不是怪物?!毙瞧诹s緊解釋道,“他是13號,我們的新朋友。”
朋友?任憑星期天的小腦瓜再怎么想,她也想不到星期六這家伙是怎么在十幾分鐘內(nèi)就把高塔的怪物變成自己的朋友。
“你們理所當(dāng)然把我當(dāng)朋友,但我不是?!?3號顯然不領(lǐng)這家伙的情,他漠然道,“我不能私自離開高塔太久,如果愿意,你們可以和我進去一會兒,我那有個好東西?!?p> 聽了13號的話,小女孩顯然有些不知所措。她望向星期六,投去問詢的目光,而后者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神。
這一次,不再需要星期六來操縱氣流。13號那散發(fā)著詭異藍光的雙眼掃過兩人的身體,星期六和星期天就隨著他飄了起來,三人通過高塔的窗戶進入內(nèi)部。
13號的房間一片混亂,除了一架三角鋼琴之外,遍地都是厚厚的書籍。星期天大致瞥了幾眼,從瑪麗·雪萊的《弗蘭肯斯坦》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就好像這座高塔里藏了全世界的書籍。
“如果我從沒有品嘗過溫暖的感覺,也許我不會這樣寒冷;如果我從沒有感受過愛情的甜美,我也許就不會這樣地痛苦;如果我從來不曾離開過我的房間,我就不會知道我原來是這樣的孤獨?!?p> 突如其來的聲音把小女孩嚇了一跳,她順著聲音來源望去,一臉驚疑不定。那是一塊奇怪的玻璃,架設(shè)在墻壁之上,玻璃上映射出一個雙手呈剪刀狀的怪人。
“哈哈哈,你和我剛進來的時候一樣。”星期六臉上掛著促狹的笑容,“這個東西叫做電視啦,現(xiàn)在在播的東西叫做電影?!?p> 提到這新奇的玩意兒,小男孩與有榮焉,就好像這臺電視是他的一樣。城堡里的孩子可沒13號這種待遇,他們平時接觸外界,最多就是通過書本。孩子們精通各國語言,但他們從未走出過這里,見識也少得可憐。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13號的生活簡直是皇帝般富有。
13號見兩人感興趣,便解釋道:“這部電影叫《剪刀手愛德華》,大概講了一個孤獨住在城堡里的科學(xué)怪物,他的雙手是一對剪刀,連自己心愛的人也無法擁抱?!?p> “和愛德華先生名字一樣呢。不過,那個剪刀手,不就是你嗎?”小男孩好奇道,“你一個人呆在這里面,都不出去和大家玩,一定很孤獨吧?”
“可是,你看我像一個怪物嗎?”13號笑了笑,對于星期六的言論不置可否。
“不像!”小女孩搶著回答,她一臉羨慕地看著那臺電視,“你請我們看電視,所以你不是怪物?!?p> 孩子的邏輯總是很奇妙。13號歪頭看著這兩個同齡人,嘴角輕扯,無聲微笑。
“我決定了!”興許是看到了星期天眼里的艷羨,小男孩忽然大喊道,“我以后要看很多很多的電影,然后挑出最喜歡的那些,一部一部講給你聽!”
小男孩昂首挺胸,振振有聲,活脫脫像一個出征宣誓的小將軍,仿佛在保證著什么。
“既然是這樣的話,你為什么不跳過這一步,直接請她一起看電影呢?”13號臉上的笑容讓人捉摸不透,像是一個熱衷于惡作劇的小惡魔。
是啊,為什么不跳過這一步,和她一起看電影呢?
這個問題顯然把小男孩問倒了,他抓耳撓腮,似乎想要弄明白為什么,卻在小女孩茫然不解的眼神中敗下陣來。
“每一個公主,都該有一臺獨屬于自己的大大的電視?!毙瞧诹遄闷?,小心翼翼道,“要不以后,我送你一臺比這還大的電視?”
“好啊?!毙∨⒂昧c了點頭,片刻之后又開心道,“不過你講給我聽也可以呀,只要是星期六就行?!?p> 當(dāng)然行了,童話里的公主總要有為自己講睡前小故事的騎士嘛!星球六就是自己的騎士,披荊斬棘,無所不能。
“說起來,你們?yōu)槭裁磿砀咚???3號走到窗邊,輕聲說道。
“我們來看月亮呀!你看啊,今晚的月亮多圓多亮。”小女孩嬌憨道,“月光這么溫柔,可不能浪費。”
“星期天想來,我就來了?!毙∧泻⒌慕忉尩故茄院喴赓W。
“好吧,這里視野不好,看不到頭頂?shù)脑铝?。歌德有句話說得好,你要批評指點四周風(fēng)景,你首先要爬上屋頂?!?3號沉吟片刻,出聲道,“我送你們到塔頂,你們可以坐在那里。沒事的時候我總喜歡去那,在那兒,你可以擁有整片星空和一輪明月。”
13號男孩的語氣很輕很淡,可一股龐大的孤獨潛藏在他的聲音之中,像洶涌的潮水一般將星期六和星期天淹沒。
可悲的是,13號并不覺得孤獨。
好多人在說自己孤獨,說自己孤獨的人其實并不孤獨。孤獨不是受到了冷落和遺棄,而是無知己,不被理解。真正的孤獨者不言孤獨,偶爾作些長嘯,如我們看到的獸。弱者都是群居著,所以有蕓蕓眾生。【作者注:像我這樣的人顯然是說不出這種富有哲理的話,這段話是賈平凹說的,特此注明?!?p> 13號告訴星期六和星期天,自己的異能是操控引力。他對異能的操控精妙到微毫之間,即使是愛德華先生辦公室的超級計算機,也絕對沒辦法比他做得更好。
至于什么是超級計算機,13號費了好半天功夫才跟兩人解釋清這一點。
坐在高塔之上,三人并列成一排,一起抬頭仰望夜空。今晚是滿月,光輝的月將漫天繁星壓得黯淡無光,13號的臉龐在月光之下出人意料的溫柔。
“今晚的月色真美??!”小女孩情不自禁發(fā)出贊嘆。
“是啊,我也這么覺得?!毙瞧诹胶偷?。
“夏目漱石在學(xué)校當(dāng)英文老師的時給學(xué)生出的一篇短文翻譯,要把文中男女主角在月下散步時男主角情不自禁說出的‘I love you’翻譯成日文。”13號的臉上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夏目漱石說,不應(yīng)直譯而應(yīng)含蓄,翻譯成‘月が綺麗ですね(今晚月亮真美)’就足夠了?!?p> 他這話一出,倒是把星期六和星期天弄了個大紅臉。清冷的白月光下,小男孩和小女孩不看彼此一眼,他們仰頭望天,紅彤彤的小臉像極了亞當(dāng)和夏娃偷吃的那顆蘋果。
而13號呢,他的嘴角噙著惡魔般的微笑,就像那條引誘亞當(dāng)夏娃的蛇。
…………
…………
對于13號來說,賞月是一件很無聊的事,只有那些無可救藥的愚蠢家伙們才會對遙不可及的明月和流星發(fā)出期許。不過呢,愚蠢也需要勇氣,13號非但不排斥,反而有些星期六和星期天的這種勇氣。
和星期六星期天不同,不是因為美,他看月亮,純粹是想占有那一整片夜空。在塔頂,沐浴月光和星光,他就像世界的主宰者,獨享黑夜?jié)M腔的溫柔。
將兩人送回地面之后,13號并未回到高塔內(nèi)部,他獨自一人坐在塔頂,哼著六十年代的經(jīng)典民謠。
“Hello darkness, my old friend
?。愫煤诎担业睦吓笥眩?p> I've come to talk with you again……
?。ㄎ矣謥砗湍憬徽劊?p> 黑頭發(fā)的男孩孤獨望月,不作長嘯,只低聲淺唱。
白頭發(fā)的少年坐在男孩身邊,沐浴月光,同他哼唱。
他想告訴黑頭發(fā)的小怪物,他想說安斯年你并不孤獨,可是他說不出口。不僅是因為對方聽不到,更因為他深刻明白……
人與人的孤獨是無法通過互相抵消的,孤獨根植于我們的血脈深處,如果交朋友有益的話,那么孤獨就該瀕臨滅絕。
可它偏不。
它不管不顧,就在那里,死命地纏著你。
孤獨是洗不去的惡毒詛咒,孤獨是拿著鐮刀索命的亡魂厲鬼,孤獨是人與人在冰河世界抱團取暖卻還是難免肌體凍傷。
白月光看著月光下的安斯年,心情低落得像跌入世界上最深的馬里亞納海溝,但還不至于絕望。他的心里沒來由的慶幸,慶幸大家都是異類,這樣多年以后才能再次相遇。
我們生來就是異類,這是我們的幸運也是我們的不幸。
真可悲,不是嗎?